縱馬冒雨馳出十數裡,常思豪陡然攏絲繮一聲長嘯,吼得泥飛葉走,渾身鬱氣方消。
李雙吉策馬追上,道:“常爺,您這心裡可是悶得厲害呀!”
常思豪將斗笠往腦後一頂,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憤憤道:“七尺偉然,須作幾分事業,百年易耳,當思千載姓名!樑伯龍不過是個戲子,倒敢在龍庭之上告御狀爲人鳴冤,袁祭酒那樣一位老儒,也時刻未忘烈火焚城之恥!鄭盟主說的對,那些個追名逐利隱遁山林之輩,算什麼有情有義之人!就連索南嘉措、丹巴桑頓、火黎孤溫這些外邦和尚,都知道爲各自的國家出力、爲自己的民族謀福!他們呢?他們呢?什麼‘隨紅玉、學譙國’,什麼‘平韃虜、收番魔’,什麼‘沒神斧,向天借’,借個屁!都是說說而已!都是放屁、放屁!” WWW _тTkan _c o
李雙吉聽完倒樂了:“各過各的日子,您這又是何苦呢?”
常思豪在激憤怒吼之間,突覺腦中轟鳴作響,陣陣暈眩襲來,正待調息壓制,一聽這話,立刻又擰脖瞪他:“你說什麼?”
李雙吉道:“俺娘說過,說人家吃糠咱別笑,人家有肉咱別饞,各家竈炒各家菜、各家漢掙各家錢。擱到這兒不是一樣兒嗎?您想的是大鍋,人家想的是自己的小鍋,又有啥不對了?”
常思豪怒道:“就是因爲這種想法,大明纔是一盤散沙!”
李雙吉哈哈大笑:“散沙就散沙唄!要真成了一片大沙漠倒好了,誰來陷誰的馬蹄子,還打的什麼仗哩?”
一道閃電將他的笑容打亮,遠空中雷如石滾。
冷冷的雨水流入脖頸,令常思豪臉色爲之一凝。他久居邊荒,對沙性極其瞭解,沙子上一踩一個腳印,其性狀正與百姓相仿,他們每一顆都是獨立的個體,風息的時候安安靜靜過著屬於自己的生活,誰都可以在他們頭上踏一腳。可是踏得越有力,也便陷得越深。一旦沙子流動起來,更可陷蟲獸、吞活人,沙暴過處,縱是雄兵百萬也不免落個全軍覆沒。
沙漠雖然浩瀚而有力,卻不是可以由誰掌握在手中的,因爲越發用力地去抓,它們便越發在指縫間加速流淌。百劍盟和聚豪閣都以爲可以左右天下大勢,卻都在突如其來的打擊下失去了方向。如果長孫笑遲不退、鄭盟主不亡,憑他們一己之力,真的能改變這個世界嗎?
壺口巨瀑無人可抗,龍捲沙暴可以席捲八荒,這人間又何嘗不是一樣?人是流動的風景,安靜的火種,蘊藏著無窮的力量。長孫笑遲這粒沙縱然是金的,如今也已沉埋於土,不會隨風而起。風暴來時,他也無法阻擋。難道真如他所說,歷史自會滾滾前行,我們所做的,都是多此一舉?
李雙吉道:“唉,您又琢磨上啦?要俺說腦子這玩意兒就不能多用,用多了就變成亂線頭子,把自個兒給纏住了?!?
常思豪失神道:“你說的對。有些事真的只能埋頭去做,不能想。否則會越想越悲觀、越淒涼,到頭來便什麼也做不成了?!?
李雙吉道:“哎?這咋整的,俺又說對啦?跟著您總挨誇,俺都覺得自個兒變聰明瞭。大概這就叫鳥隨啥玩意飛騰遠,人伴高粱臉也紅。”
常思豪一笑:“別人叫你傻二,不過是開你的玩笑而已,你還當真……”說到玩笑二字,心中忽然一動:“小山上人避重就輕,加意強調唐太姥姥的作用,不談遊勝閒與白蓮教的關係,這難道只是爲勸說我入蜀而採取的策略嗎?如果唐太姥姥起到的作用不大,他又爲什麼費盡脣舌引我到四川來?”一時心頭躁亂,問道:“你覺得小山上人這人怎樣?”
李雙吉道:“俺和齊中華、武志銘他們在外頭吃飯喝茶,淨瞅那幾個端盤的大丫頭了,誰顧著瞧他呀?!?
三河驪驊騮忽地一顫,唏溜溜竄出去十幾步。常思豪趕忙將腿一鬆,把絲繮帶住,心道:“我說怎麼感覺怪怪的卻一直想不通透?那桃園若屬少林,又怎會有丫環侍女伺候?”這時心頭猛地想起一句話——“等到榮華騰出手來,一定請旨親統大軍南下”——眼睛立刻直了:“莫非小山是在郭書榮華的授意下,特意在道上攔擋,引我改道四川,爲的是延誤我的行程?”
李雙吉跟馬過來問:“又咋地啦?”
常思豪目光驟冷,將斗笠一拉,沉沉喝了聲:“走!”一磕馬鐙,三河驪驊騮刨泥踏水,衝入雨中。
廣州城外,剿匪大軍臨時行轅的帳內,俞大猷與手下衆將正對著桌案上一張畫滿紅圈的海圖研究。一部將指道:“大人,這一片海域之內的各個島嶼,我們都已經派兵查過了,全無曾一本的影子?!绷硪粚⒌溃骸案=ǚ矫鏇]有相關消息,看來曾一本沒有北上,最大的可能,一是化整爲零,滲入雲廣內陸,二是揚帆而下,去了海南?!?
俞大猷問道:“海南方面有消息嗎?”一偏將答道:“回大人,暫時沒有?!庇岽箝喹h顧帳中,又問:“侯剛呢?他怎麼還沒回來?”那偏將答道:“應該快了。從古田往返一趟,怎麼說也要五七天的功夫,何況侯大人還要深入進去窺探虛實?!?
帳外響起聲音:“報!”
俞大猷擡起臉來:“報進來!”
一中軍入帳口亭身拱手:“稟大人,廣州城糧草運到,押糧官正在等候交割?!庇岽箝喟櫭嫉溃骸澳阕屲娂Z官與其正常交割就是,稟來作甚?”那中軍未及答話,一人挑簾走進帳中。衆將見有人不經通報擅自闖帳,俱是一驚,“嗆啷啷”各自拔劍前擁。卻見來人身著官服,頭戴烏紗,兩手端帶,四平八穩地笑道:“咦,各位將軍,何必如此大驚小怪呀?”
一將喝道:“這裡是軍機重地,你是什麼人,膽敢擅自闖入!”
那官員一笑:“下官姓孔名亮,是新任命的押糧官,奉欽差吳時來吳大人之命,特來爲大軍送糧。因是初次交接,特來見俞老將軍一面,以後辦起事來也好方便。”
俞大猷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問道:“原來的孫大人呢?”
孔亮一笑:“孫文明盜賣軍糧,已經被吳大人撤職查辦了。”說著掏出印符交來驗過。俞大猷看罷拱手微笑道:“原來如此。大軍人馬耗費甚巨,以後各方軍需用度,還要孔大人多多費心?!笨琢列Φ溃骸奥氊熕冢鹿僮匀槐M力周全?!笨蜌鈳拙?,俞大猷頗有遺憾地道:“唉,我這裡軍務纏身,恐不能陪大人多聊,馬原,你去陪孔大人下去交割糧草,好生款待?!币粚晹y孔亮出帳。俞大猷親自送到帳口。
待得步音漸遠,衆將這才把劍歸入鞘內,一將忿忿道:“大人,這廝如此無禮,您怎麼反倒對他這麼客氣?”又一將道:“前兩天我去城中辦事,發現府衙裡好幾個都換了新面孔,怎麼如今連押糧官也換人了?”另一將道:“大軍自到廣東,軍糧都是孫大人押送,從未減漏有差,怎會說換就換?大人,我看這吳時來的苗頭有些不對啊!”其它人也都七嘴八舌地道:“就是!”“就是!”
俞大猷伸掌略壓,說道:“吳時來督理糧草是朝廷指派,他自然會對自己所做所爲負責,咱們只管行軍打仗,你等切不可妄議其非,免得招災惹禍!”
衆將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各自無奈,又都回到案邊。商討了不大功夫,只聽帳外又有人報,俞大猷叫進來問,中軍道:“回大人,有二十餘名廣州官員前來拜見?!?
俞大猷頗感奇怪,吩咐中軍引他們到附近的土祠堂,自己簡要交待一下事務,帶了兩名貼身小校,起身過來相見。
剛進祠堂,立時有一羣人圍攏上來,七嘴八舌地道:“俞大人!”“俞老將軍!”俞大猷一瞧這些官員都認識,有的還常打交道,今日他們竟然同時來找,顯然是出了大事。不等詢問,只見廣州錢糧主薄許廣文伸臂壓下了聲音,向前道:“俞大人,您可得給我們主持公道?。 ?
俞大猷問:“許大人,你們這是怎麼了?”許廣文道:“我們這些人,都被欽差吳大人給罷了官了!”俞大猷一愣:“怎會一次罷這麼多人?”許廣文道:“多?這還少呢!這兩天同時罷官的官員還有三十多名,他們不敢出頭,都忍了!孫文明孫大人對撤職不服,找吳欽差理論,已經被他打上‘盜賣軍糧’的罪名,押進牢裡去了!我們原來的官職,都教他用自己帶來的人替換上了!整個廣州城,都要變成他吳家的了!”
俞大猷聽得納悶:“吳時來到這三四天的功夫就搞出這麼大的動作,莫非是徐閣老的授意?不能,徐閣老做事穩重,得罪人的事情要做也不能弄得這麼明顯。難道是皇上對廣州地面不滿,這些都是他的意思?可是撤職示警也只能挑上面的來,這些大小官員如此零散,一齊拿下烏紗,也沒這必要啊。”
許廣文道:“他吳時來是欽差,又是徐閣老所薦,行事無人敢管,我等上訴無門,只好來找俞老將軍。您是皇上欽點派到廣東剿匪,只要在軍報呈文上把事說清,皇上一定不會坐視不理?!逼渌賳T也都同聲求懇。
俞大猷瞧著這一張張苦臉心想:“軍政原是井河不犯,不管吳時來此舉是否有上峰授意,我這領兵打仗的都管不著??墒沁@廝如此明目張膽、大肆安插自己的親信,只恐對後方也是不利。”正猶豫間,只聽門外有人來報:“稟大人!雲中侯常思豪到了!”
俞大猷嘴角立刻勾起,含笑向一衆被削職的官員道:“諸位這可有福了?!痹S廣文湊近道:“請老將軍明示。”俞大猷貼在他耳邊低語幾句,許廣文大喜點頭:“一切聽老將軍吩咐。”招手與衆官退避而下。俞大猷召過中軍叮囑幾句,擺手揮去。然後拍拍獅鸞帶,整整盔甲襟,胸膛一挺,朗聲道:“來人!隨我出去迎接侯爺!”
第三十八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