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洪督師大掠漢中
崇禎七年冬,洪承疇率領四萬秦兵精銳,風塵僕僕地開往了漢中。
這四萬人馬,是他從陝西三邊精挑細選出來的勁旅,可即便如此,想要突破蜀道天險,人數仍顯單薄。
而且爲了防備蒙古人趁虛扣邊和各地流寇作亂,他還不得不分出一萬兵力留給陝西巡撫李喬,拱衛陝西。
只餘下三萬餘人隨他南下漢中,準備入川平叛。
漢中府衙內,洪承疇端坐正堂,面色冷峻,目光如刀。
他的案前攤開一幅川陝地形圖,金牛道、米倉道、荔枝道三條入川棧道上的關隘位置標註得一清二楚。
堂下諸將肅立,氣氛凝重。
艾萬年、左光先、白廣恩、賀人龍,張應昌一個個都是在陝西、山西戰場上,與流寇、韃子真刀真槍拼殺出來的悍將。
其中還有不少是江瀚的老熟人。(曹變蛟因病回鄉修養) 他們個個神情肅穆,腰桿挺得筆直,但眼神之中,卻都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與茫然。
而階下的另外三位將領,則顯得更爲侷促。
幾人都是負責鎮守漢中棧道的朝廷將領,分別是: 汾西參將鄧陽率兩千人,駐守陽平關,守衛金牛道;
階州參將方國安率兩千人、駐守巴峪關,守衛米倉道;
興安參將焦博率一千五百人、駐守饒峰關、守衛荔枝道。
“諸位,”
洪承疇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整個大堂, “蜀王告急,川省糜爛,賊酋江瀚已成心腹大患?!?
“陛下震怒,嚴旨我等剋期蕩平賊寇!”
他目光掃過衆人,尤其在鄧陽、方國安、焦博三人臉上停留片刻: “朝廷嚴令,我等需與湖廣盧象升部互相配合,南北齊發,進入蜀地!”
“我軍的任務是吸引賊寇主力,爲盧總理溯江而上、直搗夔門創造戰機。”
“此戰關乎社稷安危,爾等當戮力同心,不得有誤!”
堂下諸將齊聲應諾,唯獨鄧陽低垂著頭,眼神微微閃爍。
他這個奸細在這羣官軍中格格不入,生怕被洪承疇犀利的目光看出端倪。
可洪承疇卻不打算放過他,仔細詢問道: “賊衆盤踞四川已久,本督初來乍到,對敵情不甚瞭解。”
“鄧參將、方參將、焦參將,你等駐守漢中已久,直面賊氛?!?
“江瀚逆賊,如今在川北是何動向?兵力幾何?各處棧道的佈防又如何?”
“細細道來,不得有絲毫隱瞞!”
階州參將方國安爲人耿直,率先抱拳出列: “回稟軍門,賊勢確如蜀王奏報所言,極爲猖獗!”
“賊兵部分守軍盤踞於巴中、南江一帶,扼守米倉道、荔枝道等入川之咽喉要地。”
“據探子回報,賊兵佔據保寧府後,就在各處關隘積極構築工事,挖深溝起高壘,戒備森嚴?!?
“末將曾多次派出小隊探查,均遭賊寇截殺,損失不小?!?
“商旅幾近斷絕,唯有少數膽大亡命之徒,或可繞行險峻小路,但十不存一?!?
他語氣沉重,顯然對正面強攻米倉道持悲觀態度。
一旁的焦博緊接著上前補充,臉上帶著愁容:
“洪督師明鑑,末將駐守饒峰關,荔枝道更爲崎嶇難行!”
“賊寇雖未大股集結於關前,然沿途險隘皆設卡哨,伏兵暗藏?!?
“況且,荔枝道艱險難行,運糧極爲困難,大軍若行此路,補給線漫長,極易被賊寇切斷?!?
“末將以爲,非奇兵不可取?!?
輪到鄧陽了。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緊張,上前一步,聲音儘量保持平穩:
“稟督師,末將所守金牛道,賊寇亦在廣元、朝天關一線布有重兵,扼守險要?!?
“然而.”
他略一遲疑,還是說了出來, “然而商道尚未完全斷絕?!?
“商道?”
洪承疇聽罷,眉毛不易察覺地挑了一下,鋒銳的目光如實質般刺向鄧陽, “何處可通商?”
鄧陽被洪承疇一盯,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彷彿被什麼洪水野獸盯上了一樣。
而一旁的方國安和焦博,則是下意識地扭頭看了鄧陽一眼,顯然是對通商一事有些詫異。
面對衆人的目光,鄧陽強裝鎮定,硬著頭皮回道:
“回督師,主要是主要是是一些往來於關中、漢中和四川之間的商幫,尚能通行於金牛道連雲棧道一線。”
“哦?”
“都是些什麼商幫?運的又是何物?”
“竟能在你鄧將軍眼皮底下通行?”
洪承疇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但每一個問題都像重錘般敲在鄧陽心上。
鄧陽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腦中飛速運轉: “回督師,其中多是些西安、漢中本地的商賈走的秦王府、瑞王府的門路?!?
“最近從四川運出了不少精美的琉璃花瓶,都送到了王府裡?!?
“都是王府的生意,末將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王府?”
洪承疇聽罷眼中閃過一絲異色,隨即緩緩點了點頭,既然是朱家王爺們的生意,那他也不好多說什麼。
於是他不再看鄧陽,轉向衆人: “根據三位所言,賊寇扼守要道,佈防嚴密,強攻並非上策。”
“此事,容本督再仔細思索一二。”
“你等先回去吧。”
就在洪承疇要轉身離開時,階下的方國安卻突然開口叫住了他。
方國安一臉愁容,支支吾吾地回道: “軍門!”
“這馬上就要入冬了,弟兄們的糧草還沒個著落?!?
“再加上開春又要往四川進兵,您看.是不是先把糧餉發下來,讓弟兄們過個舒坦的冬天。”
洪承疇聽完點點頭,解釋道:
“陛下有明旨加派,想必糧餉年前便能運抵漢中。”
“但遠水難解近渴,這段時間所需的糧秣軍資,還需要各位自行設法籌措。”
“時局艱難,還望諸位齊心協力,共渡難關!”
“是!”
衆將聽罷齊聲應諾。
“自行籌措”四個字背後的含義,在座的各位將領都心知肚明。
就這樣,漢中府內外,官軍四處出動,以“清剿賊寇餘黨”爲名,肆意劫掠鄉鄰。
江瀚入川時曾經路過漢中,而且還在各地發起了不少毀廟滅佛的運動,這便給了官軍可乘之機。
以賀人龍爲首的將領,帶兵下鄉,見村即入,百姓稍有不從,便拳腳相加。
甚至連一些小富之家都無一倖免,田間地頭的糧食、牲畜被洗劫一空,百姓哭聲震天。
鄧陽和黑子駐守在陽平關,望著漢中府外雞犬不寧的景象,心中暗罵洪承疇無恥。
他們麾下的兩千兵馬,軍餉都是由江瀚從廣元縣秘密運來的,所以他們不需要參與劫掠。
但鄧陽卻敏銳地察覺到,要是他們始終按兵不動,恐怕會引起洪承疇的懷疑。
夜深人靜,鄧陽與黑子在營帳中密議。
鄧陽低聲道: “方將軍,眼下各部都在四處搜刮糧草,咱們若一動不動,姓洪的遲早起疑?!?
“到時他如果查咱們糧草來源,你我拿什麼搪塞?”
黑子聞言一愣,隨即反應過來:
“你是說咱們也得去劫掠鄉鄰?”
他撓撓頭,試探道:
“要不就說糧草是通商買來的?”
“金牛道商幫來往頻繁,買點糧食不算離譜吧?”
鄧陽苦笑著搖了搖頭:
“方將軍,你是不知道漢中糧價現在有多離譜!”
“一升米快賣到五錢銀子了!”
“咱們現在可是官軍,哪來那麼多銀子買糧食?”
“那姓洪的精明得很,怕是不好糊弄?!?
黑子聞言倒吸一口涼氣: “嘶,一升米五錢?這麼貴?”
“這麼說大帥養咱們這小兩千人,豈不是每個月都得花幾千兩銀子?!”
“那你說咋辦?難道真跟賀人龍那幫人一樣,下去搶?”
“軍中可是有規定,私自劫掠者斬?!?
鄧陽沉吟片刻,目光堅定: “此一時,彼一時?!?
“咱們身在敵後,爲完成大帥交代的任務,適當妥協也在所難免。”
“大帥費盡心思將咱們安插在官軍當中,絕不能因小失大?!?
黑子皺眉道: “要不我帶人去村裡逛一圈,天黑就回來,糊弄過去?”
鄧陽斷然否決,眼中閃過一絲後怕: “前些天在府衙時,姓洪的問起商道,我差點嚇得魂飛魄散?!?
“這人不好糊弄,要做就做真點!”
“必須闖進村子,翻箱倒櫃,鬧得越亂越好。”
“大不了你提前跟兄弟們交代,搜的時候留一手,別真把百姓的口糧搶光。”
黑子聽的是將信將疑: “這樣做……能行?”
鄧陽耐心地分析道:
“只要咱們帶兵闖進去,其他官軍見村子已被搜過,大概率不會再來?!?
“眼下當務之急,是將洪承疇的部署傳到保寧府,讓大帥早做準備?!?
黑子聽罷,終於點頭: “好!你我兵分兩路?!?
“我帶人下鄉做戲,你派人去保寧府送信!”
次日清晨,黑子率領三百兵馬,浩浩蕩蕩開往西坪村。
西坪村是漢中府附近一個不大的村落,村民多以種田爲生,平日與黑子這幫陽平關守軍有些生意往來,彼此頗爲熟絡。
村裡的里正老王頭見黑子帶兵前來,還以爲又是來買吃食的,笑呵呵迎上前:
“方將軍,您老又來照顧我們村的生意?”
“這次想要點啥?”
可令他沒想到的是,往日裡還算和藹的黑臉將軍,今天卻一臉強硬,語氣冰冷:
“閉嘴!”
“我等是奉洪督師軍令,清查通匪奸細,籌措平叛軍糧而來!”
“限你西坪村半日內,交出五百斤糧食!”
“敢有隱匿、抗拒者,以通賊論處,格殺勿論!”
聽了這話,老王頭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
“五五百斤?”
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
“將軍,您高擡貴手啊!”
“今年收成不好,又逢大旱,村裡哪有這麼多糧食?”
“您行行好,放咱一條生路!”
周圍的村民也紛紛跪下,哀聲一片。
黑子看著眼前的場景,心一橫,猛地轉過頭,對著身後的副將下令道:
“搜!”
身後的副將馮老二心領神會,帶著士卒就衝進民宅,將屋裡的男女老少全都驅趕到了屋外的空地上。
一行人在屋內翻箱倒櫃,動作粗野,鍋碗瓢盆被隨意掀翻,被褥衣物被扔得滿地都是。
整個西坪村被攪得是雞飛狗跳,一片狼藉。
可就在這混亂之下,屋內士兵的目光卻飛快地在牀下、竈臺、柴堆等隱秘處掃過。
當看到藏在稻草堆下、被破布蓋著的半袋雜糧,或是塞在水缸下的幾串銅錢時,他們要麼裝作沒看見,要麼故意用刀鞘、槍桿將其往更隱蔽的地方撥弄撥弄。
甚至有人在翻找時,會故意背對著藏匿點,擋住外面可能投來的視線。
爲首的馮老二在掀開米缸蓋時,發現缸底淺淺一層糙米下面似乎有東西,他立刻蓋上蓋子,大聲罵道: “空的!晦氣!”
然後一揮手,帶著身後的士卒頭也不回地就離開了屋子。
這場聲勢浩大的搜查持續了將近大半天,可最後黑子帶走的東西,卻少之又少。
等村民們戰戰兢兢回到家中,準備收拾殘局,卻驚喜地發現糧食大多還在。
當晚,劫後餘生的村民們趁著夜色偷偷溜出了家門,準備將倖存的糧食藏起來。
剛爬到半山腰,里正老王頭卻撞見鄰居李三也鬼鬼祟祟地在藏東西。
兩人懷裡各抱一袋糧食,面面相覷。
李三壓低聲音:
“里長,你這糧食?”
老王頭一愣,低聲道: “早上那幫官軍走後,我回去收拾,發現屋裡還剩不少。”
“你莫非也是?”
李三一臉驚訝: “我也是,娃娃發現的?!?
“難道.那幫狗日的留了一手?”
兩人對視一眼,心中疑惑叢生,但眼下不是細想的時候。
他們趕緊將糧食埋進巖洞,用枯枝掩好,約定誰也不許聲張,生怕官軍殺個回馬槍。
果然謹慎是對的,不出兩天的功夫,西坪村又迎來了一隊官軍,爲首的正是賀人龍。
他帶著副將郭浩,氣勢洶洶找到里正,開口就要一千斤糧食。
可里正早就把糧食藏好了,理直氣壯地推脫道:
“軍爺,您來得不巧。”
“前些天已經有官軍來過了,村裡的糧食都被徵走了!”
賀人龍瞇起眼睛,半信半疑:
“陽平關?鄧陽那廝的人?”
他朝身後郭浩使了個眼色, “去,帶人搜搜看!”
郭浩領命,帶著十幾個兵丁闖進民宅,翻箱倒櫃。
可村民早有準備,糧食都藏進了山洞,屋裡只剩些破爛傢什。
郭浩搜了半天,一無所獲,氣急敗壞地逼問村民,得到的回答全是如出一轍,都被官軍搶走了。
賀人龍得知消息後,也只得悻悻帶隊離開。
待官軍走遠,村民們聚在村口,總算是長舒一口氣:
“得虧是前頭那幫軍爺留了情,否則咱西坪村這冬天可真過不下去了!”
就在漢中各地被官軍攪得雞飛狗跳的時候,鄧陽已經派出心腹,快馬加鞭,把消息送到了保寧府的江瀚手上。
信中詳細闡述了洪承疇的兵力以及作戰計劃。
漢中三萬人走陸路,吸引江瀚主力,湖廣的盧象升則自夔州率軍入川,東西夾擊。
可江瀚接到信後卻一臉詫異,朱由檢莫非得了失心瘋? 高迎祥和張獻忠可還沒死呢,怎麼就突然來找他的麻煩了?這是真不把闖王和大西王放在眼裡啊。
眼下,成都府出了府城外,就只剩下幾個州縣在苦苦支撐了,沒想到朝廷突然想起他來了。
無奈之下,江瀚也只能下令兵分兩路,自己帶兵前往夔州防守盧象升。
至於漢中那頭,他則是讓董二柱一個人全權負責。
在江瀚看來,三條入川的道路都已經被鎖死,洪承疇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三萬人也休想從漢中入蜀。
回來晚了,先發再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