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賈吉雙肘撐於膝蓋上,雙手煩躁地揉著頭頂金髮,有些鼻音地說:“這次被薩珊泄露消息,打了敗仗,我本就很煩了,後來又聽屬下說,薩珊跟你一起在往東走。我就想,如果能抓到你,薩珊我也不管了,不回大食了也行,哪怕跟你去大唐,我都覺得幸福。如果不是被愛衝昏了頭腦,我也不會丟下戰敗的隊伍不管,急匆匆地來追趕你,我有那麼多事要做,卻在做這種無意義的傻事。”
羅含煙靜靜地聽著他用粟特語的表白,臉上晃過變幻的神情。薩珊有些哀傷地垂著頭,一直以來,她就只是個玩物,沒有人能真正地進入她的內心,真心關愛她。
洞室裡很靜,除了小猴在邊吃邊逗弄大灰,其他人也都似不知道正在發生什麼似的,若無其事地做自己的事,其實耳朵都撐直了等著聽羅含煙的答覆。他們從心眼裡不希望羅含煙答應這個哈賈吉,卻大食。不管是竹笛公子也好,李泌也好,她選誰都行,他們對這兩人印象都不錯。
羅含煙閉了下眼,不看他,轉頭看向前方的地面,搖了搖頭:“哈賈吉,要跟你去海島的人不會是我,我也不會因爲你的條件而接受你。大食的君主有自己的野心,這也不是一個臣子能阻止的,因爲你不是他,你只是他的命令的執行者。你剛纔救了我們,我們這回也不殺你,至於今後我們是朋友還是敵人,要看你以後的行爲了。好了,堅持一晚吧,明早放你。”
她隨手點了哈賈吉的穴道,起身到別處尋找合適的棲身之所。其他的人都呼地鬆了一口氣。
都吃完了後,大家也就在燭光中靠著牆睡,丁紀元則把兒子摟在懷中,而大灰趴在丁紀元的腿邊。
夜,很靜,哈賈吉久久閉不上眼睛,頭靠著牆,他的眼睛晶瑩一片,片刻,有兩行淚滑下。
林一孔睡到半夜醒了,環視一週後,發現薩珊抱著雙臂縮成一團側坐著,她的毒還未全解,身體有些虛。
林一孔蹙了一下眉,想了想,從身邊的包裹中取出了一件黑披袍輕輕走過去蓋在了薩珊身上。薩珊驚醒,擡眼望他,又望了眼身上的披袍,大眼中閃過感激之色,坐直了正要說話,林一孔將一根食指放在脣邊,“噓!”又指了指周圍的人,示意她不要吵醒別人。
薩珊便什麼都沒說,只是勾脣一笑,搖曳的燭光中,她的笑容純淨美好,林一孔看得怔了那麼一會兒,這纔有些手忙腳亂地回到自己的坐處。背對著薩珊閉上了眼,心中還在砰砰地跳著。
薩珊默然看著他,這纔看出了一個人的心地善良跟長相是沒關係的,哈賈吉漂亮吧,可他只對她的肉體感興趣,但他在男人中還算對自己好的了。石景安漂亮吧?可他根本不把自己看在眼裡。只有眼前這個面貌猙獰的人,卻自然地對自己流露出了關心之情。越是這樣想來,林一孔的面貌在她眼中更加不那麼可怕了。
一夜過去,天一微亮,大家就起來了,羅含煙點開了哈賈吉
的穴道,令他自己沿著原路下山。他很有些不捨,躊躇了半晌才仰頭對馬上的羅含煙說:“我一個人,又沒有坐騎,又不會武功,這裡山高人密,你是讓我去送死嗎?”
羅含煙微闔的眸輕顫著:“那你要怎麼樣?”
哈賈吉低頭抿了下脣,這才擡頭誠懇地說:“再帶我隨你們一程吧,算我送送你。等到了人煙稠密處,我再隨著絲路上的商隊回去。這也算你好人做到底。”他藍色的眸子微微閃爍,生怕羅含煙會拒絕。
羅含煙想了想,也是,如果此時他一人下山,就算不迷路,不摔下懸崖,就怕來一隻猛獸他就活不了。既然不準備殺他,不如就把他帶至人煙稠密處吧。
於是她點了點頭,然後誰都不願他與自己同乘一騎,最後,羅含煙很無奈,只得讓他與自己同乘一騎。她擡手纔要點他的穴道,哈賈忙擡手阻止:“我的手下已經走了,而我又不會武功,根本傷不到你,你還要點我穴道幹什麼?我被點了那麼久,渾身都使不上勁,又酸又麻,這次不必了吧。”
羅含煙看了看他,收了手,冷哼一聲:“上馬!”哈賈吉面上一喜,但羅含煙在馬上,他不知該怎麼上,羅含煙伸手一提,拽著他的胳膊就把他提到了馬上自己身前。她沒有看見,前邊的哈賈吉流露出了孩子般的燦爛笑容。
一行人繼續出發,曉行夜宿,旅人總是很辛苦,有時沒有客店可以歇宿,有時幾天沒有熱飯可以吃,有時又會斷了飲用水,更是很久都不方便洗澡。
兩個病人還在堅持著每天吃藥。漸漸的,春的氣息越來越濃,天氣也越來越暖,寒冬離去,鳥兒鳴唱,人的心胸都洋溢了一絲喜氣。
這一路上,哈賈吉都在賣力表現,幫羅含煙找野果,幫她找乾燥的稻草鋪起來,讓她露營舒服些,幫她向當地人問路,幫她尋找條件最好的住宿人家,同時,他也努力用粟特語跟她講一些大食的趣聞逸事,講笑話給她聽,有時會見她露出會心的笑意。
由於哈賈吉既會說粟特語,又會認粟特文字,所以孫太沖抓住了時機,在路上休息時,他把自己得來的石國醫書拿出來,請哈賈吉幫忙翻譯,當然羅含煙先得幫忙進行漢語跟粟特語的轉換。這樣,孫太沖就把那書的精華部分用漢字記錄了下來,他於是又有了很多醫學心得。
哈賈努力做著這一切親善工作,期待著,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自己能多少讓羅含煙增加點好感。他還在爲沒有希望的未來努力掙扎。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平地上一個集市旁,羅含煙下了馬來,站在桃花樹下,滿樹粉色桃花映照得她格外美麗。
“哈賈吉,下來吧,我們可以分手了,從這裡往藥殺水方向去的商旅很多,你可以跟著一隊商人回去。”她擡頭瞇著眼頂著燦爛的春陽對哈賈吉說。
還是要走。哈賈吉斂下藍眸,長長的睫毛蓋住了裡邊鋪滿的失落。
“下來啊。”看
著他遲遲不動,羅含煙又催了一遍。
哈賈吉不得已,只好慢騰騰地下了馬,站在羅含煙的對面,看著她,千言萬語不知該說哪一句。
其他人都下了馬散在四周,不去看他們兩個。
“你走吧。”羅含煙雙手插腰,又說了一遍。
哈賈吉斂眸不語,眉宇間隱隱泛起一抹化不開的憂愁。
看他腳跟長在地面了似的,就是不動窩,羅含煙眸光一凜:“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們可要走了!”
“我已經習慣了身後有你的氣味,怎麼辦?”哈賈吉的聲音輕渺似風,擡起的眸中晃動著柔情眷戀。
羅含煙秀眉輕攏,停了一刻才放輕了語氣說:“哈賈吉,我們不是一類人,你再這樣糾纏我也是徒勞的。回去吧,會有屬於你的人等著你。”
哈賈吉知道強留無益,深深地嘆了口氣,抿了抿脣,俊逸的面孔上釋放了一個疏離的笑,試探地說:“行個告別禮好嗎?”
“告別禮?”羅含煙愣著。
哈賈吉咬了咬牙,心一橫,突然抱住了羅含煙,在她耳邊說:“就是這樣!”羅含煙不知如何反應,身體僵硬。
哈賈吉緊了緊雙手,把羅含煙箍得緊緊地,突然放開,釋出一個燦爛的笑意:“好了,再見,希望還有再見面的一天!”他轉身朝集市走去。
羅含煙有那麼一刻的恍神,突然叫住了他:“等等!”
哈賈吉的腳步頓住,身體搖了搖,慢慢回過頭來,藍眸中閃爍著強烈的期盼的光芒。
羅含煙從身上摸出了些銀子,走過去遞給他:“你大概沒帶多少錢出來,這個送給你做路費。”她輕聲說。
哈賈葉藍眸中光彩頓時暗了下來,緩緩伸手接過,“謝謝!”他輕輕說。
“好了,去吧。”羅含煙朝他揮了揮手,以一列桃樹爲背景,這副景像從此深深地印在了哈賈吉的腦海中。他狠了狠心,轉過身大步走去。
目送他離去的背影,羅含煙的目光霎時柔和了很多。如果不是複雜的國與國關係,他或許是可以成爲朋友的。
哈賈吉走後,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不用再防備什麼了。目前春暖花開,陽光明媚,對旅人來說也是個不錯的季節。林一孔的面相好了不少,不再是皮包骨頭的骷髏樣了,不用面罩也不會嚇著人了。大家都佩服孫太沖的醫術,真是神了。
在這個集市補充了一些生活用品,住了兩晚,他們心靈放鬆地再次出發。
又走了好多天,薩珊的毒被排得差不多了,林一孔也恢復得很好,現在的他,看起來就是一個普通的營養不良的人,除了有些奇怪,已經不再可怕,衣服也能撐起來一些了。最近他的食量很大,一頓常能吃普通三個男人的飯量,還特別愛吃肉。
他們這些被剪了頭髮了男人,因爲如今要回中原了,都不再理髮,逐漸養起頭髮來,回去後好再束髮戴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