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凌晨三點許,醫院。
外面大雨滂沱,電閃雷鳴。“醫生……我求求你了。”江南跪在王醫生面前,發出了哀求。
王醫生一臉難色,道:“你這樣,叫我也難做啊……救死扶傷,乃是我們醫者本分,但是吧……我沒有欺騙你,這醫院,也確實是資金週轉不靈。而且,你看這救死扶傷這四個字……”他指了指自己身後牆壁上掛著的錦旗,“這上邊也沒有說‘免費‘二字啊。病人的情況,我是知道的。”他乾笑兩兩聲,“若是不早些治療,確實是危險得緊。”然而心頭上卻早已經認爲眼前的這蓬頭垢面、滿身泥濘的少年怎麼也拿不出這錢的了。至於剛纔來的那女的,瞧她模樣,也不像是個有點貨的主兒,就算治了那病人,吃力不討好,更討不到錢,又何必呢?
江南咬咬牙,心下大亂:“難道……難道你就要這麼看著病人死在你面前麼?”他忽然心生一計,說:“萬一病人死了,就不怕我報復麼?”他猛地擡起頭來,面露兇相,雨水從溼漉漉的頭上直往下流淌,更多了幾分狂意。看他那模樣,有如被逼得走投無路、轉而背水反攻的野獸。
外面一道驚雷忽的炸響,屋中雷聲滾滾,似乎連大地都與江南有了共鳴,嗡嗡作響。大水蟻不知從何處鑽了進來,撲向燈光,而後連翅膀都落了個清光,只好在牆壁上爬動,卻始終向著那光明。然而最終,還是體力不支,在無聲地抗議之後,輕輕落地,不復動彈。
王醫生忽地奔了過來,一把扶起江南,高聲說:“救人一命,乃醫者本分。我們行醫的,不就是爲了救人麼?現在雖事態緊急,但我們一定會盡全力把病人治好,絕不枉了這‘救死扶傷‘的名頭!”說著轉頭吩咐護士開用這樣那樣的設備,還囑咐護士準備好各種藥品。護士聞言,低著頭匆匆地去了。
王醫生笑吟吟地扶起江南說:“其實吧,你不知道,我們醫院最近有個新規定,可以先治病,後付費。剛纔我忘了說,唉!你瞧我這記性!”江南心中自然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但造成醫生態度一百八十度轉變的原因,卻如何也想不出來。忽然,護士的話在耳邊回想起來,他忽然有了頭緒。
除非……
他轉過頭去,望向門外,就見幾個人正站在門外,壓低著聲音對那醫生指指點點,不時地露出讚許的表情對著王醫生點點頭。瞧那幾人模樣,有幾個人是衣著光鮮、略微禿頂,那頭頂與腳上的皮鞋一樣地鋥亮發光,似乎還能看到那略禿的頭反射出頭頂上的一盞燈光來,給這光線稍差的走廊增光不少。
然而還有一個人,衣冠齊整,筆挺著腰桿,兩道劍眉之下,郎目若星、炯炯有神。
那人也正把目光對向江南,微笑點頭、示意問好。
他居然是江南原先所在城市的警長:莊勝峰。
江南心中微微一驚,不知怎麼的,竟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怎麼也開始相信預感了?江南忽然對自己有了鄙夷之心。
……
手在心然的額頭上探了探,覺得沒事了,江南才放下心來,走出了白色的病房,反手輕輕帶上了門。門外,莊勝峰卻一臉的鄭重之色,見了江南出來,欲言又止。
“還好遇見了你。”江南說。
莊警官搖搖頭:“應該說,好在有上邊的領導正好來此檢視。先看病,再付費,這種事,倒也是好的。”江南聽了,冷冷一笑:“檢視?現在?難怪……哼,哼哼。先看病,再付費,哼哼……”他一臉的不屑:“也不過是掛著個噱頭而已。你方纔告訴我,若看了病,不付費,就得上黑名單,寸步難行。那豈不是以後再度犯病,哪怕瀕死,也不得治療?他們有了規矩,卻永遠只用自己的方法去解釋,哼哼……”
莊警官聽得“死”字,眉頭間露出了些許的愁色,道:“江南……最近,你可有你家人的消息?”
“張媽……麼……”江南搖搖頭,心中正計劃著等心然病情好轉,就帶她離開,銷聲匿跡。
然而莊警官卻遲疑了一下,說:“你不辭而別之後,張媽到處找你,後來不知怎麼的……竟然……”掃了一眼他的臉色,江南心中忽然一懸,腦海中不由自主地閃現出了一張紙條,還有那自稱死神的傢伙的背影,他心中不詳的預感更加強烈:“張媽……她怎麼了?”他湊上前去,雙手要去抓莊警官的衣領,但顧及到對方身份,他的雙手停在了半空中。
莊警官左右看了看,空蕩蕩的走廊,燈光白晃晃得有些刺眼。他揮了揮手,說:“我們去別的地方說吧。”說著,就將江南帶到衛生間中,忽然一把抓住江南的雙肩,將他按在了貼了白瓷磚的牆面上,雙目目光如刀似劍,逼視江南,冷冷道:“你究竟爲何不辭而別?!告訴我,你是不是想畏罪潛逃?!”
江南聽了,心中猜中了幾分,大爲惱怒,反手抓住莊警官的雙臂:“你說什麼?畏罪潛逃?是不是張媽出了什麼事!?她究竟怎麼了?”心中憤怒地咆哮:難道那混帳找不到我,便對張媽下手?可惡!冥冥中,似乎能聽到那自稱爲“死神”的傢伙得意的冷笑聲。
莊警官鬆開了手,往後退了幾步,看著江南的身子沿著牆壁滑下,不由得臉露愧色,說:“既然你在這裡,我便跟你說了吧。”
“你走後沒多久,你的家人……嗯,就是你的張媽,突然無端端地病倒了,進了醫院。你冷靜點,聽我說吧。我知道這件事對你來說很難接受,但是……我想,還是早點告訴你的好。接下來的每一句話,你都冷靜聽著:張媽她進了醫院沒多久,身上就長出了許許多多的大黑斑,確切地說,是黑色的膿包,一個個有拇指那麼大。從她的手上直到腳上,這些膿包如雨後竹筍般迅速長了出來,密密麻麻的。連醫生都對這些詭異的膿包束手無策。不到兩天的時間……那些黑色的膿包……就忽然都爆裂開來。”講到這裡,莊警官自己胃裡突然翻江倒海起來,想起自己親眼所見的那一幕,只覺一陣反胃,“從膿包裡流出了黑色的膿水,隨後,從膿包之中,鑽出了一隻又一隻的玄黑色的甲蟲……”眼前似乎又見到了張媽身上爬滿了從膿包之中鑽出來的黑色甲蟲的樣子,他再也受不住,扶住牆壁不斷地乾嘔起來。
江南卻出乎意料地平靜地蹲坐在地上,面色平靜,一言不發地等著莊警官說下去。
熊的沉默,比起狗的狂吠,更讓人覺得敬畏。
沉默,往往比傾盆暴雨更讓人覺得壓抑。在沉默背後,又是如何的暗流涌動?這一切,只有江南自己心裡清楚。
“張媽……怎樣……”江南最終從牙縫中擠出這四字,胸口不住地起伏著,像在壓抑著一座火山滾滾巖漿的噴出。
莊警官緩了緩口氣,又沉默了許久,看著江南垂下頭去,似乎有些不忍說出,猶豫再三,還是說了出來:“張媽她忍受不住那般痛苦……她……她去了。”
江南並沒有像莊警官想象中的那般傷心欲絕,他依舊沉默著,沉默著。一道閃電劈過,頭頂上的燈黯淡了一下,江南如入了黑暗之中。
他垂著頭,讓額前蓬亂的頭髮遮掩住了雙眼。過了許久,竟然一笑:“哦。”
但莊警官知道,眼前這個硬是把嘴角扯出了笑容的人,心裡已經地裂天崩。因而,莊警官決定將剩下的事按住不說,他相信,如果說出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江南將會完全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