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野】
狹窄的鄉間小道上,蒼黃的麥稈散落一路,地頭寸許高的麥樁昭示著豐收,滿目的金黃色與周邊的綠樹長草輝映,相得益彰。幾個鄉農身背大捆燦黃的麥稈,弓著腰向遠處的村落走去,稈梢簇簇飽滿的麥穗隨著他們的腳步上下搖動。夕陽金光萬道,燦黃的麥穗、鄉農後頸晶亮的汗水被落日餘輝鍍上一層霧狀的柔光,雖是鄉野之景,卻也如詩如畫。
狄公一行控馬緩緩向前,鮮亮的服色和馬匹在這古樸的鄉野中分外惹眼,他們不急著趕路,不是被迷人的景色所吸引,而是前面一個背麥的鄉農擋住路了,土道本就狹窄,勉強能兩馬並行。一大捆麥子壓在鄉農身上,看不到人頭,只見艱難邁步的雙腳,如負重的烏龜,在長而窄的山道上移動。這人背得比其他人都多,因此遠遠落在後面。
無蹤走在馬隊的靠前位置,這時已經極不奈煩,揪緊繮繩,馬人立而起,長嘯數聲。無蹤提聲喝道:“前面的人,讓到一邊,不要擋馬擋路!”
背麥人停下,往左邊的地埂挪,或許是麥捆太重,他挪了幾步,忽然側身,連人帶麥摔下兩尺高的地埂,倒在麥地裡,背麥人一聲驚呼,卻是清脆的女聲。
艾虎和如燕一前一後下馬,跳下地埂去查看,背麥人的確是女的,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孩,皮膚微黑,汗流滿面,經此摔跌,臉頰被麥樁劃出幾道血痕,眼裡淚光閃動。收割過的麥地佈滿寸許長的麥樁,雖是幹黃易碎,被鐮刀割過的小口徑處還算尖利,在手臉上劃破點皮不成問題。
艾虎和如燕配合著幫女孩將身上背麥捆的麻繩解開,卸下麥子,扶她站起,驚覺她左手食指有一道刀口,鮮血溢流,如燕二話不說掏出乾淨的手帕爲她包紮好。隨即柔聲問:“你叫什麼名字?家裡人呢?怎麼獨自背這一大捆麥子?”
女孩怔怔落淚,喘幾口粗氣,擡頭端詳如燕和艾虎片刻,才小聲說:“我…我叫小芬,家裡只有二嬸和奶奶,奶奶年紀大了,二嫂生病,所以我只能獨自把地裡的麥子收割回家。”繼而環視衆人,“你們是什麼人?騎著馬來我們村做什麼?”
如燕笑道:“別害怕,我們是過路的。”說完拉著她的手帶到狄公面前,將小芬剛纔的話轉述一遍後說:“叔父,她背這麼多麥子挺可憐的,反正我們要進村,又有這麼多人,索性幫幫她吧。”
狄公點點頭,臉露慈和的笑容:“小芬,你家的麥地在哪裡?”
小芬遙指不遠處:“喏,在那兒,邊上長了兩棵棕櫚樹,山溝裡還有兩小塊。”
狄公望兩眼,那地方圓近一畝半。翻身下馬,繼續問:“你的爹孃和二叔呢?”既然她提及二嬸,家庭成員就不難猜測。
小芬身子一抖,語氣難掩驚恐:“我…我不知道。”慌忙掙開如燕的手,下地埂重新捆麥子,再不理會衆人。
無蹤走過來,笑中帶戲謔:“懷老先生,你真想幫她搬那麥子、進村?恕我說句不中聽的話,進村太過顯眼,說不定村裡有逆黨的眼線,若對方知道我們的蹤跡那這遠路算是白繞了,夏州刺史府的大事和農家女的小事孰輕孰重,你應該分得清楚,按地圖所示,再走二十里就到楊柳鎮,夏日晝長,天黑前還能趕到。”
艾虎心直口快,無蹤兇巴巴地催背麥人已令她不忿,再聽他說這一通更是來氣:“你趕著投胎啊,太陽都快落山了忙什麼?農民不種出糧食,你早就餓死了,哪輪得到你粗聲大氣地使喚他們?”
狄公則義正辭嚴地說:“該如何行動和查案我自有主張。艾虎話糙理不糙,農民是爲官者的衣食父母,你的官架子的確擺得太過,既然決定和老朽一道,就要按我的規矩辦事。”
說完翻身下馬,徑直走向小芬,面帶微笑柔聲說:“小芬,我們沒有惡意。你看天色已晚,你家地裡尚有不少割好的麥子,天邊盡是棉花雲,明天說不定有雨,你一個小姑娘,敢在晚上摸黑背嗎?”
小芬停止捆麥,直起身,眼淚打轉,隨時都會落下來,猶疑半晌才接受幫忙。狄公招呼沈韜、肖豹和劉興、蔣同兩名千牛衛動手去地裡搬麥子。農民收割麥子,一般將就三四根麥稈當捆繩,綁成木柱粗細的一小捆,再把小捆的麥子疊加起來,用麻繩綁成一大摞,以便背在背上。如今人多,一個人捎幾小捆,擱在馬背上,就把割好的麥子盡數帶上了。軍頭和千牛衛四人都儘量多拿幾捆,艾虎更是積極,抓了五小捆。由於繩索太少,人只能邊騎馬邊扶著。
兩個內衛則不情不願地各捎一小捆,在接麥時,無蹤抓散了一捆,那捆麥時扭成的麥結只是暫時的疙瘩,不太牢靠,一爲節省繩索,就地取材,二則回家除麥粒時方便。這下,麥穗散落一地。無蹤的馬背上擔著一個白麻袋,麻袋裡裝著中魁,按理說無蹤不必湊熱鬧,帶好人就行。莊稼人深知勞作的艱辛,最是痛惜糧食,小芬忙過去把麥穗拾起,重新綁好,微帶責怪:“你不要把麥穗弄掉了,多可惜…”
無蹤不禁窩火,抓過兩名手下捎的麥把,拋在小芬腳前,沒好氣地說:“不就是掉幾個麥穗,至於嗎?不滿意你自己拿啊。”
如燕嗤笑道:“一個大男人跟一個小姑娘叫喚,你可真夠威風的。”笑對小芬說:“不用理他,姐姐幫你拿。”
艾虎不甘落後,搶了兩捆就走,嘴裡不忘諷刺:“有些人端得動飯碗拿不動麥子,再逼也就那樣,有什麼辦法。”
“哼!”無蹤扯住繮繩,“懷老先生,看來我在這兒不受歡迎,那我就先走一步,明天在預定的地點會合。”
狄公平淡地說:“請便。”僅兩個字,再無二話。無蹤更不多作停留,把馬背上的中魁放穩,招呼兩個手下,駕馬離去,他們一走,鬱結的氣氛清爽得恰如這鄉野山色。
艾虎長舒一口氣:“總算走了,他再喪著臉和我們一路,非得悶出病來,就見不得那副狗仗人勢的嘴臉。”
如燕卻微蹙秀眉:“叔父,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啊?我怎麼覺得怪怪的。”
狄公嘴角一勾:“隨他去吧。”如燕看小芬一眼,不再多言,在她面前,確實不適合討論無蹤的問題,如今還不宜暴露身份。於是牽著馬,由小芬領路,向村莊行進。
艾虎一手扶麥一手持繮,仍不忘和身後的公孫策搭訕:“公孫先生,怎麼樣,還習慣吧?”
艾虎此問是有緣由的,公孫策第一次騎馬,難免生疏,進山道換馬車改騎馬後都是艾虎在照拂,好在走得不快,並無大礙。“沒事,倒是你,一個人撈七捆麥子,小心扶不住掉下去。”艾虎嘻嘻一笑,一不留神麥垛果真向旁傾去,趕忙扶住。前面的肖豹則調轉馬頭,毫不客氣地把艾虎捎的麥子順去兩捆:“我拿得少,幫你拿一點。”
小芬拿著鐮刀默默地走在前面,狄公問道:“小芬,這麼多麥子都是你一個人收割的?”
“哦,村頭的牛四哥幫我割了兩個時辰,不過他家的農活更多,所以我只能自己揹回去。”
如燕忍不住問:“小芬,你手上的傷怎麼回事?”
小芬帶著哭腔說:“割麥的時候,一不小心,讓鐮刀割到手了。我們還是儘快趕路吧,這離我家還有四里地呢。”說完步子邁得更快。
如燕和狄公對視一眼,不急著追上去。狄公壓低聲音:“如燕,她一定有苦衷,但剛遇到我們,難免有戒心,待會兒去她家,你再設法問她。”
“叔父,您放心吧。您見了幾個過路的村民,便要繞道進村查訪,我就猜到這村裡一定有鬼。”
“依你看呢?眼下麥子豐收,是一個好年成,但你看看農民們的神情,個個愁眉苦臉。更奇怪的是小芬,她家裡的青壯勞動力都去哪兒了,她爲什麼一提此事就神色慌張?既然有大片的地,能種出這麼多麥子,家裡人肯定不在少數。”
如燕試著推測:“您的意思是她家裡人出事的時間不長,不然地早就荒了,更別說種這麼多麥子。”
“嗯,這已經在夏州境內,真有什麼怪事,自然和潛伏的逆黨脫不了干係,我們就是要旁敲側擊,找出他們的破綻。快跟上吧,小芬已經走遠了。”
走了一柱香的時間,到小芬家。這是一座二進院的宅子,共七間小平房,後有菜園,外有土圍牆,中間是石板天井,天井裡鋪滿厚厚的麥稈,一箇中年婦女叉腿坐著,手持粗棍敲擊麥穗,使麥粒脫落。見一羣陌生人搬麥子進來,婦女站起身,舉著木棍:“你們是幹什麼的?”
小芬趕緊過去解釋:“二嬸,別這樣,他們是過路的,好心幫我把麥子帶回來。”轉向狄公說:“老先生,進屋吧,你們的馬安置在後園的牛棚裡好了。”
不等行動,婦女把小芬拉到一邊,板著臉,似是在訓斥。如燕和艾虎耳力好,婦女的聲音雖然低,她們還是聽到幾句怨責,如燕悄聲轉達狄公:“叔父,她說家裡出事了,小芬不該帶一堆陌生人來。”
看到婦女跛著的右腳,依稀聽到偏房中傳出老嫗的咳嗽聲,狄公心中已有計較,走上前去勸道:“夫人,不必責怪小芬,我們恰好路經此地,就借宿一晚,當然不會白住,有川資奉上。”狄公掏出一錠銀子後接著說:“看家中的情形,老夫人身患頑疾,你的腳又扭傷了,老朽略懂醫理,或許可以幫到你們。”
婦女驚奇之後便即想到,可能是小芬說出去的。向偏房看幾眼,遲疑須臾後還是答應了,接過銀子說道:“好吧,你們跟著小芬把馬牽到後園,老先生,麻煩你給婆婆看病。”
狄公點點頭,笑問:“老朽叫懷英,不知夫人名諱是…”
“我家相公姓姜,孃家姓馮。”狄公不再多問,叫上公孫策一起去,他也懂醫理,多個人多份力量。進到偏房,到老婦的病榻前,靜心診脈,手指才搭在她腕上片刻,老婦忽然哇地大叫一聲,坐起身,雙眼直勾勾地盯住狄公,繼而翻身跪在牀上,咚咚磕頭,恨不得把頭砸破:“骨仙…您老大人有大量,放了我們一家…放了我的兩個兒子…要抓就抓我吧…”
狄公忙扶起她,老嫗不消停,仍在拼命掙扎,公孫策見機將一根針扎入她的玉枕穴,她安靜下來,軟倒在牀上。
馮氏驚慌失措地問:“婆婆怎麼了?”
公孫策說:“放心,我只是讓她暫時昏睡,不礙事。”
狄公重新診脈,而後問馮氏:“老夫人是否因驚嚇導致舊疾發作?”
馮氏面帶難色:“這…很難說,自從三個月前官人和小芬的爹孃失蹤,婆婆就這樣了。”
“失蹤?怎麼失蹤的?”
馮氏扭過頭去,拿出方纔收的銀子:“你們能治就治,不能治就走,問那麼多幹什麼?”馮氏和小芬都對此事如此避諱,看來需要換種方法。
【廚房】
如燕和艾虎一起張羅晚飯,念及小芬家的境況,做得極爲清簡,大部分食材都是將就他們隨身帶的乾糧,加工一下。艾虎劈柴燒火,如燕掌勺,反倒是小芬被晾在一邊沒事幹了。
“姐姐,你皮膚那麼白,穿的衣服又好看,像是從城裡來的,怎麼會幹我們農家的活?”
艾虎說:“燒火做飯有什麼難的?小芬,你太小看我們了。”
小芬撅起嘴:“小哥哥,我和姐姐說話,又沒和你說。”
“小哥哥?”艾虎把手裡的柴撂下,無可奈何地辯解:“我是女的。”
如燕失笑道:“艾虎,你就別爲難人家了,穿身男裝也就算了,說話毫不矜持,做事粗豪,哪裡有女孩子的樣子。”
“得!反正我也不想當嬌滴滴的小女子,認錯就認錯吧。唉,小芬,你幾歲了?”
“十三歲。”
如燕蓋上鍋蓋,停下手中的活,拉小芬坐下,發現她的小手盡是繭子和傷疤,腳上是一雙破爛不堪的布鞋,疼惜地說:“你才十三歲就幹這麼重的活,真是可憐。”說著掏出木梳幫她梳理蓬鬆而油膩的亂髮,拿掉髮叢中的麥芒和雜草。
小芬乖乖低著頭,說:“姐姐,謝謝你們幫我把麥子搬回來,要是我一個人,就是搬到半夜也背不完,到了天黑,要是遇上骨仙就糟了…”提到骨仙,黑眼珠驚恐地四處瞄一遍,好像一說這詞怪物就會憑空出現一樣。
如燕不追問,從容地把她的黑髮梳理乾淨,拿紅髮帶扎兩個小辮,將她攬入懷中,拍著肩輕聲安慰:“有姐姐在,不用怕,你小聲地告訴姐姐就行,就當說悄悄話,骨仙聽不到的,說出來你就不怕了。”
小芬點點頭,小聲說:“姐姐,我們村西頭小山坡的青瓦廟裡,供著一個白骨石像,大人們都管他叫骨仙,樣子挺嚇人的,就像盜墓的人挖出的屍骨一樣。隔上半年,村裡的每個人都要拿兩石糧食去敬奉,還有一些帶著刀的軍爺,一年一次來村裡討稅,也是每人兩石。我家人多,交的糧食也多,本來養了兩頭大黃牛耕地,最後沒辦法,把牛殺了。在三個月前的一天,我獨自去山裡撿柴,路經骨仙廟,不小心絆了一跤,再想到家裡種出的糧食要送到裡面,我氣不過,撿了幾塊石子砸那個石像,又罵了幾句纔回家,大概是我惹惱了骨仙,第二天起來,我們發現爹孃和二叔都不見了。”
小芬抓緊如燕,小手滿是汗水,聲音不由得顫抖:“奶奶忽然病了,躲在屋裡不敢出門,又用麪漿在黑布上畫一個怪怪的東西擺在那間大屋子裡,燒香跪拜。我去照顧奶奶,在她清醒一點後才告訴我,那晚她半夜上茅房,看到三個恐怖的骷髏鬼飄在柿子樹梢上面,就像刨墳偷寶的賊從棺材裡挖出的白骨一樣,一個鬼朝奶奶飛來,她嚇暈了,等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沒過幾天,奶奶只會說胡話,叨唸著骨仙,完全認不出我們。”
小芬說得入神,完全忘了壓低聲音,艾虎一字不漏地聽全了,這時忍不住問:“你們向那什麼骨仙送糧食,是不是怕他害你們?”
小芬搖頭:“這隻有大人才知道,我一問他們,他們就會罵我,說小心招來厲鬼。這次我惹了骨仙害了全家,二嬸說,再過十幾天就到給骨仙交糧食的時間了,所以我們才趕著收割麥子,而二嬸前天扭了腳,只能在家裡打麥子,我想,要是多交點糧食,說不定骨仙就會把家裡人放回來。姐姐,前兩年我跟著幹過這活,割下麥子,揹回來後用木棒敲打,讓麥粒脫落,接下來用風箱去麥殼,鋪開來在太陽底下曬乾麥粒,最後才能用石磨碾成麪粉,很麻煩的…”
小芬細細說開,恨不得把所有的苦水全倒出來,畢竟,難得遇到一個輕言細語地安慰人的姐姐。不知過來多久,艾虎突兀地插嘴:“壞了…”
小芬擡頭,毛骨悚然地望著艾虎身後的黑煙:“是不是我一說,骨…骨仙就來了?”
艾虎早已揭起鍋蓋,無奈地說:“骨仙沒來,是面燒糊了。”
如燕奔過去瞅瞅,又彎腰看看竈膛,白艾虎一眼:“誰讓你加那麼多柴,火苗旺得竄出竈膛了,不燒糊纔怪。”
【偏房】
老婦噴出一口淤血,臉上漸轉常色,狄公收起銀針。馮氏的右腳經公孫策鍼灸,腫痛削減幾分,對他們的醫術再無懷疑,忙問:“老先生,怎麼樣了?”
狄公緩緩道:“身疾好治,心病難醫。找不到病根,即使華佗再世也是枉然,姜夫人,到這份上了,再隱瞞於己於人都不利。”
馮氏仰頭哀嘆道:“唉,都是天命,鬼神的事,誰也說不清。反正這事在本地算不得秘密,索性就說了。我的孃家在城中,靠經營小本生意維持。八年前,刺史府抓住了爲禍一方的大盜鐵振飛及黨羽,遊街示衆,處以凌遲的極刑,當時我也去看了,雖是殺作惡的大盜,但那血淋淋的場面確實瘮人。他死後一年不到,各處村鎮接連鬧鬼,不時還會有幾個村民失蹤,大家看到的都是飄起來的骷髏鬼,都認爲是鐵振飛的鬼魂無法投胎,回來報復。有一個村子爲骷髏鬼蓋一座小廟,雕一個石像,用糧食和錢財供奉,尊稱厲鬼爲骨仙,厲鬼果真不再騷擾那個村,其他鬧鬼的地方爭先效仿,厲鬼之災暫時止息,但要徹底消災免難卻不容易,一個人每年要獻出四石糧食才能暫保平安,要是對骨仙不敬,那就大禍臨頭了。我嫁入姜家,還是擺脫不了被骨仙侵擾的命運,婆婆正是見了骨仙的真身,家人又失蹤,大受打擊病倒。也怪小芬年幼不知厲害,路過骨仙廟時褻瀆了石像,才招來今日的災禍。”
狄公陷入沉思,馮氏搖搖頭:“你們就算會點醫術也是凡人,怎能跟鬼神對抗呢?算了…”
公孫策說:“你不必如此傷懷,留得青山在,自有出頭之日。你的腳傷有點嚴重,用梔子和乳香各半錢,對溫熱的黃酒敷上,傷好得快一點。”
馮氏苦笑:“鄉下農家,沒錢沒藥,你說的方法再好也是枉然。”
公孫策看向狄公,狄公回過神來:“藥不是問題,我們隨身帶了幾樣,夠用了。還有一個問題,你們是怎麼向骨仙獻糧的?”
“這個…每次都是村長收到骨仙的符令後挨家通知我們的,時間並不固定,不過都是在莊稼收穫的季節,也就相差十來天。我們在白天把糧食送到廟裡就可以了,第二天,糧食會自動消失,這不奇怪,鬼見不得光,都是在夜晚行動。”
公孫策忍不住問:“難道官府不管,還是有別的原因?”
“官家的事誰知道?說不定衙門裡也鬧
鬼。”
————————————
飯後,黑幕籠罩鄉野,寒星遍佈蒼穹。
狄公習慣性地在屋內踱步,思緒飄飛時正愁無茶盞可拿以便擡起輕抿一口,就聞到淡淡的茶香,轉頭看去,如燕正端茶走到門口,一臉訝異:“叔父,我的步子已經放得很輕了,您的耳力未免太神了吧。”轉念一想,“不對,是茶香。”
狄公笑著接過:“沒辦法,茶喝習慣了,片刻不沾就難受,還好我們隨身帶了。”
如燕帶上門,將小芬所說的轉述一遍,隨即正色道:“叔父,我們不如趁夜去那個骨仙廟瞧瞧,在衆百姓面前揭穿賊人的陰謀,那肯定是他們乾的好事。”
狄公一哂:“左右不過是借鬼神的名義搜刮民財的把戲,我們去了也只能抓到一兩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治標不治本。如燕,還記得雲姑說的嗎?她在葉縣見到的也是骷髏殺手。”
“照這麼說,很可能是百鬼門玩的把戲?”
“嗯,罪惡的源頭都在百鬼門,打蛇要打七寸,我們去那骨仙廟不打緊,要是爲村民惹來無妄之災就得不償失了。”
如燕走近幾步,低聲說:“要不,我一個人悄悄前去,看幾眼就回來,保證不打草驚蛇。”見狄公沉吟未答,如燕眉頭一軒,“莫非叔父在擔心無蹤的問題?”
狄公神情一凜:“是非曲直自有公斷,沒什麼可擔心的。至於那廟,查探的意義不大。”
如燕隱忍再三,還是說出心裡話:“叔父,要是元芳在,今天必定是另一番光景,您也用不著這麼瞻前顧後。”
狄公心內悸動,隔了半晌也沒應一句,實在是不知從何說起,僅是凝望著屋外迷濛的星辰。
————————————
黑魆魆的夜色中,一道黑影飄入後園。
【第二天,卯時】
天色微曦,狄公他們便向馮氏和小芬辭行,留了二十兩銀子和幾樣藥材給他們治病救傷,叮囑他們不要隨意透露昨晚的事,二人自然滿口應承下來,就算狄公沒提,他們也不敢亂說。小芬則眼淚汪汪地拉住如燕的手,依依不捨地告別。
出了村子,徑直上山道。艾虎首先打開話匣子:“不到農家地頭,根本體會不到鄉農的艱辛。唉,如燕,你說要是她家裡人回不來,小芬怎麼辦?”
如燕斥道:“烏鴉嘴!你就不能說點吉利的?”轉向狄公:“叔父,我一直想不通他們裝神弄鬼的意圖,勒索錢糧也就罷了,男女都抓,偏偏留下馮氏和小芬,再有,他們抓村民幹什麼。”
狄公提醒她:“還記得中魁提到的事嗎?在葉縣,他們控制衆百姓做見不得人的勾當,爲隱瞞真相,他們不惜一切代價殺人滅口,毀屍滅跡。”
肖豹則趕馬上前,指著路說:“懷先生,卑職記得無蹤昨晚是走那條道的,我們不和他會合了?”
狄公神秘地笑笑:“不去了,直接轉進官道,去刺史府。肖豹,你和蔣同一起折回去,找到張環李朗親率的衛隊,到城外駐紮,現在就分頭行動。”肖豹、蔣同領命,疾馳而去。
如燕則猜測著:“叔父,你懷疑刺史府?對了,昨晚小芬說公差收稅時收兩石,那幫人是不是又貪了?”
“依租庸調稅法的定製,兩石在正常範圍內,但聯繫上爲禍一方的鬧鬼事件,就不那麼單純了。”
艾虎被如燕撇在一邊,只好去纏公孫策:“公孫先生,昨晚狄大人對小芬說今天可能有雨,不過天上的雲這麼少,我覺得下不了。”
公孫策撫須說:“農諺說道:雲交雲,雨將淋;棉花雲,雨來臨;饅頭雲,天氣晴;瓦片雲,曬死人。不過這只是一般的規律,難免有天氣無常的時候,人算不如天算…”
【……】
基於狄公幾十年的暗查經驗和如燕的改裝易容本領,不聲不響地混進州城不是難事。狄公打起懸壺濟世的布幌子,如燕身背藥竹簍,艾虎和公孫策則在另一邊扮成遊大街的閒人,劉興不遠不近地跟著,視線不敢稍離狄公。畢竟要是所有人聚在一堆,傻子都能看得出其中的問題。
入城後恍如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行人如梭,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夾雜著不少江湖點子,或在攤前遊蕩,或癱坐在街邊討錢,或是裝模作樣地在酒館茶肆裡消遣,一對招子則有意無意地窺探四方。
狄公他們對這些渾不在意,真正吸引
他們的眼球的是滿大街的海捕文書,貼得未免多了點,這自然是關於元芳的。紙面泛黃蒙灰,再向一個茶肆的夥計求證,貼的時日不短了。
至於沈韜則獨自去刺史府周圍找狄春和展昭。在洛陽狄公就安排好一切,讓狄春二人先到竹青縣取縣誌,而後嘗試用信鴿暗查百鬼門,沒線索時就到刺史府周圍安頓下,以便會合。狄公和如燕直接用隨身帶的藥材擺成地攤,煞有介事地賣藥;公孫策和艾虎遊蕩到一個字畫攤前,停了下來。
等了近半個時辰,沈韜總算找到狄春二人,帶到狄公面前,他們便收攤離去,不知情的人會誤以爲這是江湖郎中應邀出診,艾虎和肖豹他們不動聲色地跟在後面。
狄春迫不及待地把一路的遭遇述說一遍,不敢減也不敢添。狄公滿意地讚道:“辛苦你們了,這些都是重要的線索,夏州果真不簡單…”
————————————
突擊察訪,這法子每次用都有不同的奇效,夏州刺史孔涼眼睛瞪得像銅鈴,愣愣地望著這個粗布麻衫的胖老頭,實在想象不出他和聞名天下的神探有什麼關係,更猜不出他這麼快就找到自己私宅的方法。
“你說你是神探大人,有什麼憑證?”孔涼剛從飯桌旁過來,滿嘴的油膩還來不及擦。
狄公掏出御賜的金符鎮在付涼眼前,對他急忙叩頭賠罪、前倨後恭的轉變不以爲然,淡然說道:“起來吧。”
孔涼刻意望望狄公身後站的人,清一色的鄉下土農的粗布衣衫,連穿戎裝侍衛的影子都沒有,他在心裡犯嘀咕,這憑證是不是偷來的。不管怎樣,先探探虛實,孔涼賠上一張笑臉:“狄大人,這…這正在開席,您一路勞頓,下官馬上去重備酒,請先上座稍待,一會兒就好。”
“呵呵,不忙,本閣已經吃過了。”狄公揀個椅子落座,“孔大人聽過百鬼門嗎?”
“百…百鬼門?”孔涼抽搐一下立即恢復常態,“呃,這個下官不曾聽說,請狄大人賜教。”
“本閣隨口問問罷了。本閣一路行來,村落中多發骨仙的怪事,這你應該知道吧。”
孔涼神色大變,幾乎站不穩,隨即湊近身來誇張地說:“喲,狄大人,這您得小聲一點,要是讓骨仙聽到就大禍臨頭了,您是不知道,不光鄉村裡鬧,連刺史府都有鬼影飄。”
狄公故作驚異:“哦,有這等事?”
孔涼垂頭喪氣地說:“是啊,前一任刺史陸大人大概被骨仙勾了魂,那次刺史府出現鬼影,一個月後,陸大人莫名其妙地死在家裡,太邪門了,他一覺睡下去再沒醒來,仵作驗屍,發現屍身上沒有任何傷痕和中毒的跡象。請法師作法,法師舉桃木劍揮了兩轉後,當場暴斃。”
“上報朝廷了嗎?”
“此等大事怎敢隱瞞拖延,當時卑職任長史,事發後就將始末緣由上報關內道的觀察使,隔了半個多月,上官傳令,派任下官爲刺史,大概上面也覺得無法抗拒鬼神,沒敢深究。”
狄公斜眼看著他:“這麼說來,你這刺史一直連任至今?”
孔涼一臉無辜:“狄大人吶,下官就連任了兩屆不到,本該調任的,可鬼事連連,這也是上面的安排,下官實在無可奈何。這刺史實在當得提心吊膽,下官沒少燒香拜佛。說起這骨仙,還有一段瘮人的往事。就在八年前,刺史府凌遲處死了大盜鐵振飛,這逆賊生前作惡多端,死後還化爲厲鬼騷擾四鄉,實在是冤孽啊。”
狄公一副原來如此的神情,起身緩緩道:“如今這厲鬼猖狂到頭了,本閣此次正是奉皇命來捉鬼。”
孔涼撲通跪下說道:“狄大人是當世神探,夏州有救了…”
“罷了,起來吧。既然知悉夏州的情形,就不打擾孔大人用餐了。”
孔涼忙說:“不敢不敢,折煞下官了。下官馬上命人將驛館安排好,狄大人即刻就能宿下。”
————————————
親自將狄公一行送到驛館安頓好,孔涼沒心情回私宅把大餐吃完,帶著貼身侍衛楊風向刺史府的方向走去。
楊風看孔涼拉長了臉,小心地問:“孔大人,這狄仁傑怎麼像從天而降似的,上封不是說要隔幾天纔會到的嗎?”
孔涼怒視楊風:“還有臉說!城中的眼線你是怎麼佈置的,這麼一堆大活人蹭地一下就到我家了,你是不是偷懶耍滑,沒按時去找上封要消息?”
“這…屬下哪敢…他們扮成村民,以前又沒見過,根本認不出來啊。”
“說得也對,要不是上封提醒過,我真會以爲那穿得跟泥腿子一樣的老頭是冒充的。神探?哼,沒什麼了不起。我隨便說幾句就把他唬得一愣一愣的,身邊就那幾個人,還想到夏州當查案欽差,簡直是做夢!”
楊風奉承地笑道:“孔大人,上封讓貼的通緝文書,其中一個就是李元芳,聽說是狄仁傑的衛隊長,難怪他狂不起來。”
“哼,李元芳在又如何,進了夏州就是進龍潭虎穴,會好好招待他們的。你去找上封報信,說狄仁傑已到,請他示下。”
“是,屬下馬上去。”
楊風快步離開,不遠處,沈韜和狄春緊盯著他。楊風一路小跑,來到一家茶館,揀個靠窗的座,叫上一壺茶往肚裡灌,不時左顧右盼,等上封出現。灌了三壺,肚子實在裝不下了,坐著乾等,依舊沒人搭理他。
————————————
狄春走進狄公的房間,沮喪地彙報:“老爺,我們跟蹤孔涼,他離開驛館後就派出了手下的侍衛,那人跑到一家茶館裡坐等,灌了一肚子茶,一個人都沒等到,他就回刺史府了,沈韜繼續盯著,小的才趕回來報信。老爺,這城中不太平,您不等張環李朗他們帶衛隊來就出手,會不會太冒險了?”
“我只是輕描淡寫地試試這個孔刺史的底子,算不得出手。隨便一試,孔涼的破綻昭然若揭。你剛纔在場,盯刺史府的時日也不短了,說說看。”
狄春苦思冥想,理好思路:“嗯…首先,夏州的官府和逆黨可能有勾結,您一來他就派侍衛去找人接頭,說明他做不得主,上頭還有人,卻不是上一級的官員,若是官員用不著偷偷摸摸;再有,我和展昭剛來夏州,就見到滿大街的通緝文書,按理說,通緝文書是由神都發出的,送往各道州,再快也不至於,除非是上封讓孔涼做的。”
“這點毋庸置疑,方纔孔涼的說法含糊其辭,將難以辯駁的疑點盡數推給關內道觀察使。我故意著便裝去見他就是想試他的反應。一般官員不會如此託大,僅憑一塊金符,連官憑都不看就相信我的身份,說明上封告訴過他,我不久就會來,只是不確定具體的時間而已。最荒唐的是鬧鬼之說,大盜一死就出骨仙的禍亂,再聯繫百鬼門操控百姓的舉動,顯然是官匪勾結,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狄春點點頭,,忽然想起一事:“老爺,您讓取的縣誌還藏著呢,要不要小的去拿來?”
“不急不急,等形勢稍定再說吧。”
這時劉興來報:“狄大人,無將軍來了。”
狄公淡淡一笑:“請他進來,狄春,你先退下吧。”
狄春依言退下,無蹤昂首走進,大刺刺地搬個椅子坐下。“狄大人真是神速,這麼快就到驛館住下了,說好在楊柳鎮會合,狄大人不去也就罷了,連口信都不捎一個。”
“暗衛擅長追蹤尋人,本閣不傳口信,你同樣找來了,派人傳口信,豈不是多此一舉?”
無蹤不欲反駁:“說得也是,昨晚卑職昨晚離隊是有原因的,你身邊那麼多人,而我們暗衛的運作聯絡,不宜讓外部的人知道。看狄大人的表情,顯然收穫頗豐。”
狄公不動聲色地說:“收穫談不上,略窺冰山一角而已。”
無蹤知趣地打住這個話題,既然狄公不想明說再問也是枉然。“我知道你不怎麼信任我,但這事還是得說,昨天我們離隊後,晚上歇下的時候,中魁忽然暴斃。”
“屍體呢?”
“挖個坑埋了。”無蹤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在神都,我的手下對他動刑逼供,但絕不是他的死因,我們檢查過屍體,沒發現中毒的跡象。當然,中魁一直歸我們暗衛看管,我們百口莫辯,然而我要強調的是,我不稀罕你信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