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口很空曠,守城的侍衛是程臨南的下屬,也藉故失職了。夜風夾著涼意,在兩人之間吹過,就如沉默在四周侵襲。眼看著時間不早了,程臨南先說話了:“榮慶,你是一個好女孩,我不值得你這樣對待。也已經很深了,早些回去吧。”
“除了這些,你就沒有別的話對我說嗎?”榮慶瞇著眼,一字一頓的說道,眼淚在她的眼眶裡打轉,涼涼的夜風讓她身子有些站不穩。
今夜是她的洞房花燭,而她卻偷偷跑出來見程臨南。
她都覺得自己該死,若是讓皇兄和母后知道了,該如何罵她?
若是她的夫君黎悅來知道了,又當如何?
可她不在乎,她只想見程臨南最後一面。
他用盡半生的氣力救了唐曼安,即使皇兄暫時不會懷疑到他頭上去,那這京城也無他的立足之地了。日後唐曼安再回京城,那他程臨南會去哪兒?會浪跡天涯,孤寂一生,還是會繼續在唐曼安身邊默默地呵護她保護她?
榮慶的眼睛發酸,昂著頭等待著程臨南的答案。
程臨南轉頭看了一眼馬車,誰知道他是不是擔心馬車裡的人兒呢?似乎是過了很久,夜風的溫度又下降了好幾度,他才淡淡的說道:“榮慶,換一個角度,你會發現不一樣的生活,不要讓你身邊的人爲你擔心。我這一輩子是爲了唐曼安一個人而來,而我也無法許諾你下輩子,我只希望你能幸??鞓罚痛藙e過,有緣再會吧。”
懸在眼眶裡的淚珠終是滑落了下來,榮慶吸了吸鼻子,裹緊了披風,牽過馬兒,垂頭說道:“你說的我都知道,你也不用擔心我……一路走好,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程臨南抱拳道,心知榮慶不會先走,立刻躍上了馬車,拉緊繮繩,大喝一聲,馬兒飛馳出城門。
唐曼安掀開車簾,看著空曠的城門口的那個人影慢慢的變小,眼睛也慢慢變得溼潤,她在心裡輕輕道:“榮慶,對不起。榮慶,再見?!?
直到馬蹄聲微不可聞,直到人影再也看不見,直到守城的侍衛回到了崗位,榮慶這才擦了擦眼角,翻身上馬,長喝一聲,飛快的朝狀元府奔去。
榮慶公主與狀元郎的大婚典禮熱鬧順利的結束了,那些存心看熱鬧的人也討了個沒趣。但在大婚半夜,宗人府的地牢卻無故起火,被關押的囚犯通通葬身火海,無一倖免,倒讓那些人又多了些飯後談資。
“皇上,微臣已派人查過了,地牢起火的原因是燭臺倒塌,而看守人員玩忽職守,才釀成了火燒地牢的悲劇。”段啓義沉痛的說道。即使地牢裡那些被關押的囚犯的死是罪有應得,可那些看守地牢的獄卒呢,還來不及反應就被活活的燒死。那一具一具燒焦的屍體反反覆覆的出現在他的腦海,令段啓義徹夜未眠。
龍煜澤面色沉凝,頓了頓才道:“那照愛卿的話看來,昨夜的大火是意外,而非有人故意縱火,是否?”
“回皇上的話,是?!倍螁櫫x回答道,卻猛然感到一陣寒氣襲來。
他渾身一顫,突然想到半月前安妃娘娘也被關押進了宗人府的地牢,若真是如此,那豈不是也……也被火燒死了?段啓義不敢再想下去,頂著莫名的寒意也不知道要說什麼,他記得很清楚,皇上很寵愛這個曾經是宮女的安妃娘娘,雖然後來不知道爲什麼對她百般打壓,但曾經的情意也不像是假的,如今安妃娘娘葬身火海,那皇上……
“都下去吧,將所有被火燒死的獄卒和囚犯好生安葬,並給他們的家人一筆撫卹費。”龍煜澤懶懶的揮手,站起身走出大殿。
段啓義一愣,難道真的是隻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嗎?皇上一點也不在意安妃娘娘的生死嗎?但他也僅僅是想想罷了,很快就將疑問吞進了肚子裡,領命退了下去。
從大殿出來,龍煜澤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從昨夜得知宗人府地牢被大火燒的乾乾淨淨後,整顆心就一直懸在半空,找不到著落點。聽段啓義彙報了基本情況後,心反而變得更加的空了,好像一切都與他無關,而他關心的事情似乎在天邊,令他抓不到看不透,他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麼?
有時候和柳雪心在一起,他的心也是漂浮在半空之中的,無論雪兒對他做什麼,對他說什麼,他都沒有一絲的感覺,她說什麼就是什麼。整個皇宮只要有人對她不敬,輕則打板子,重則驅逐出宮,永世不得入京。以至於衆人都說他寵愛雪妃無度,甚至還說她是紅顏禍水,龍煜澤抿嘴一笑,他對雪兒除了寵,似乎可以說沒有愛。
紅顏禍水?
龍煜澤眉目一凝,似乎以前這些大臣也上摺子說過,那個時候針對的是誰?
他怎麼想不起來了?
越想心口就越痛,母后前幾天也來找過他,說選秀的時候就要到了,讓他上些心,儘快爲皇室開枝散葉,不要一心撲在柳雪心身
上。當時他卻暴怒了,不知是爲什麼,他頂撞了他一向敬重的母后,逼得母后去了佛堂,每日不管宮內之事,只吃齋唸佛。
龍煜澤嘆了一口氣,他怎麼變成了這樣?
就像一個暴君……暴君?時候以前也有人這樣罵過他。
“皇上?”蘇林的低喚將他的神智叫了回來,“皇上是要去這尋陽殿嗎?”
龍煜澤擡頭,眼前“尋陽殿”三個金燦燦的大字刺的他頭暈,剛想轉頭走掉,卻彷彿有一股力量牽引著他,讓他不由自主的擡腳走了進去。
“皇上,尋陽殿已空了些日子,裡面蚊蟲甚多,皇上還是止步,等過幾日再來罷。”蘇林焦急的勸道,太后娘娘這些日子雖然在佛堂,但特意交代他萬萬注意皇上的身子。這尋陽殿是唐曼安所居,若是皇上想到了什麼不該想到的東西,他萬死也難辭其疚。尤其是,唐曼安很可能……可能葬身在火海了。
一想到這一點,蘇林的眼睛就開始發酸,這是他在宮裡最好的朋友,和他一起陪伴著公主皇子一同長大,可他卻在一邊看著她一步步陷入別人編織的陷阱。而他這個所謂的朋友卻不能出聲提醒一言半語,反而是在她的背後推了一把,讓她永世不得翻身。
蘇林的話只是一陣微風,起不了任何作用。龍煜澤的步子並沒有停下來,一步一步的朝大殿走去。殿內是空的,但很乾淨,看來是每天都有人打掃。
“蘇林,這裡是哪位妃子住過的?”龍煜澤皺眉問道,一個人影在他的腦海裡轉瞬即逝。
蘇林心尖一顫,猶豫著要不要說出唐曼安的名字。
“是安妃?”誰知,龍煜澤竟兀自說了出來。
蘇林惶然的接話:“皇上記起安妃娘娘了?”
“那次在御花園裡遇見過她?!饼堨蠞傻恼f道,“後來……”
腦海裡的事情慢慢清明起來,事情像珠子一樣慢慢的穿成了一根線,龍煜澤的瞳孔驀然的變大。後來,他不知出於什麼心思來到了尋陽殿,然後撞見那個女人和侍衛通姦,他一怒之下就將她打入了地牢。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半個月,他早就不記得了,那個女人後來被怎樣處置了他也不得而知,若無人管她,地牢的那場大火是不是也讓她……讓她香消玉焚?
心痛難捱,龍煜澤痛苦的捂著胸口癱坐在了地上,這樣洶涌的悲慟讓他心如刀絞,亦然不知所措。他不知道爲什麼,爲什麼一想到那個女人可能葬身火海他就痛苦的也想一併死去,爲什麼他好像失去了這世間最最珍貴的東西?
“皇上,你怎麼了?”蘇林大驚,既擔憂龍煜澤的身體狀況,又擔心他是不是想起了什麼。
“蘇林,安妃……她是不是也被昨夜的大火燒死了?”龍煜澤心痛的說道,聲音沉沉悶悶的,像木魚一樣敲在人的心上,蘇林的心一沉,想起了太后娘娘的話,說道,回答道:“皇上,安妃娘娘被關押在地牢已半月,沒有皇上的命令也無人處置,恐怕……恐怕是兇多吉少了!”
“滾!”龍煜澤揮袖一巴掌扇在了蘇林的臉上,大口大口的呼吸著。
他不相信!
不能相信!
那個女人怎麼說死就死了?
“蘇林公公?皇上?”月上不知什麼時候從側門走進了殿內,見到了這般情形,連忙下跪請安。她本就是一個聰明的女子,見皇上的神色就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了七八分,心思一轉,一個計劃在腦子裡成形。
月上嘴角勾起,雪妃不是將她利用完後就一腳踢開嗎?她可不是這麼好欺負的!
龍煜澤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根本沒有心思搭理突然冒出來的一個女人。蘇林被龍煜澤扇了一巴掌後氣勢也萎靡了不少,垂喪著一張臉跪在大殿的角落裡。
月上跪在爬到了龍煜澤身邊,低聲道:“皇上是在爲安妃娘娘的死而難過嗎?”
“你認識安妃?”龍煜澤的雙眸變得尖銳,刺向月上。這個女人很面熟,可他還是想不清這究竟是誰。
蘇林也一驚,生怕月上說出什麼關於唐曼安的事情。
月上柔柔一笑,說道:“安妃娘娘在成爲妃子之前和奴婢是好姐們,奴婢也是聽說娘娘葬身火海纔來此悼念娘娘的,沒想到竟在這兒遇見了皇上……”
“她沒有死!”龍煜澤暴怒的叫道,袖子一揮,差一點又給了月上一巴掌。
月上心驚的呼了一口氣,強自笑道:“安妃娘娘福大命大,一定不會死的!皇上不必難過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奴婢覺得安妃娘娘一定沒死?!?
她這樣一說,龍煜澤面上的情緒纔好過了一些,看向蘇林,說道:“傳令下去,不要急著安葬,一定要找到安妃的屍體!”
“……是!”蘇林顫抖著回答道,也沒有心思責怪月上,趕緊退下,又吩咐了暗衛好生盯著皇上,這
才放心的去處理事情。
月上扶著龍煜澤在殿內的榻上坐下來,又柔聲的安慰了幾句,末了,問道:“皇上,奴婢想不明白的是,安妃娘娘一心爲了唐家復仇才接近皇上,又與侍衛通姦惹怒皇上,皇上爲何還如此擔憂她的生死呢?”
這一問,問到了點上。龍煜澤也忍不住捫心自問,且不論安妃來複仇的事情是真是假,她與侍衛通姦的那一幕可是他親眼目睹,也是他親自將她打入地牢的,既如此,他爲何還要擔心她的生死?
他本來就是想要她死的,正好她死了,豈不是正中下懷?
“皇上心存仁慈,唐家被滿門抄斬的時候留下了安妃娘娘一命,而後安妃娘娘卻不知檢點,與侍衛私通乃死罪,皇上應看開些,不要再難過了。”月上一面詆譭唐曼安,一面用言語來寬慰龍煜澤自己也無法明白的怪異心思,竟然在無意之間取得了龍煜澤的好感。
這一來一去,龍煜澤也不想再糾結唐曼安的死,死就死了,別想了吧!
皇宮裡的佛堂建在西南一角,離主宮室頗遠,還有一段山路,必須靠自己的雙腿才能上去,若是坐轎輦,隨時有翻車的可能。柳雪心喘著粗氣,撫著胸口,看著“靜心堂”三個字,眉目糾結在了一處。
今日一大早,太后娘娘就吩咐讓她過來請安。昨夜宗人府地牢無故起火,她當然知道太后娘娘一定是爲了唐曼安的事情來問罪的,可這與她有什麼干係?唐曼安被火燒死了,難道是她找人放的火?
“雪妃,你可知哀家找你過來所爲何事?”太后一身素衣坐在榻上,望著走進來的柳雪心。
柳雪心行了禮,說道:“臣妾不知?!?
“昨夜宗人府大火,想必你一大早就知道了消息?!碧缶従彽卣f道,“雪妃,你老實告訴哀家,唐曼安被你弄到什麼地方去了!”
柳雪心只想著果然如此,淡淡的回答道:“太后娘娘,地牢裡的大火是意外,不幸的是安妃剛好身在其中。請節哀,逝者已矣,太后娘娘可要當心自己的身子。”
“在唐曼安被關進地牢的第二日,你派人去了地牢你以爲哀家身在後宮就什麼事情都不知道嗎?”太后冷哼一聲,“哀家只是懶得去管罷了,你對唐曼安做的一切你以爲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可知你那雪伊宮有多少哀家的眼線?竟然在哀家的眼皮子底下就玩花樣!”
“太后娘娘饒命!”柳雪心不情願的垂下了頭,“臣妾確實不喜歡唐曼安,卻也沒有恨到要置她於死地的地步,那一次臣妾只是買通獄卒將唐曼安轉移了牢房,讓她多受一些苦罷了。但依舊是在地牢,昨夜的那一場大火,恐怕她也無法倖免……”
柳雪心說著,慢慢擡起了頭,竟見太后的兩頰留下了淚水,她心裡一驚,似乎想明白了什麼。太后娘娘確實一直找人盯著她,謹防她又做出什麼不利於皇上的事情來,可她買通獄卒折磨唐曼安的時候,太后娘娘竟然沒有阻止,說不定到了地牢門口就沒有再監視,任由她做出不利於唐曼安的舉動來,這說明了什麼?
“太后娘娘,臣妾現在是不是可以說,唐曼安的死是您一手促成的呢?”柳雪心擡起頭,盯著太后臉上可笑的淚水輕蔑的說道。
自從她下蠱毒的事情被戳穿以後,這個太后就將她列爲了十惡不赦的罪人,雪伊宮到處佈滿她的眼線不說,連她去乾清殿和皇上說話用膳的時候也有人盯著,她柳雪心什麼時候被人這樣對待過,她滿腹的不滿,卻又無可奈何。
現在好了,她也抓到了一條小辮子。
柳雪心得意的神色讓太后倏爾收起了眼淚,厲聲拍桌道:“大膽賤人,此處豈由你信口胡謅?”
“太后娘娘,那您告訴臣妾,竟然您派人監視著臣妾,那在宗人府的門口爲何不阻止臣妾買通獄卒?”柳雪心反問道,“唐曼安與侍衛通姦,想必太后娘娘也知道她是被臣妾陷害的吧?可爲何皇上將她打進地牢的時候,太后娘娘卻不爲她求情?”
事到如今,柳雪心也全部都豁出去了,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太后娘娘一清二楚,她也沒有必要遮遮掩掩。她突然有些心痛,若是時雨還活著,恐怕又要爲她如今的處境、如今的改變心疼的落淚了吧。
可她沒有辦法,她若是不變,那這皇宮哪裡還有她的立足之地呢?
太后的臉色變得鐵青,冷聲道:“好你個雪妃,自己做了這許多的齷蹉事,竟還有臉將它拿到檯面上來質問哀家。在這皇宮裡,有些事情該知道,有些事情卻要學會不要深究。來人,將雪妃打入冷宮,賜御酒!”
柳雪心臉色發白,她從來不知道一向心慈手軟的太后娘娘竟這般心狠,她不過是知道了太后娘娘那點小心思,就要被賜死!不過反過來想一想,能成爲這後宮裡至高無上的女人,沒有一點手段和狠厲,哪能活到白髮蒼蒼,兒孫滿堂的年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