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的劉府,家大業大,在湖州一帶,無人不知。
“堇兒,過來!”一箇中年美婦蹙著眉看著不遠處的小女娃,喝道,“你爹馬上就要回來了,若你再同這些哥哥姐姐們胡鬧,看你爹怎生罵你?!?
小女娃撲騰過來,撲進美婦的懷裡,嬌聲道:“孃親,爹真的要回來了嗎?堇兒好久都沒見到爹了,孃親,爹最喜歡聽我彈琴了……”
“你還記得要練琴?”美婦瞪了小女娃一眼,吩咐下人爲她淨了手,搬來古琴,道,“堇兒,你現在已經六歲了,你是家裡唯一的嫡女,日後整個劉家還要靠你來照料,你可不能再這樣玩鬧下去了?!?
小女娃疑惑的擡眼看向自己的孃親,道:“爲什麼?不是還有大哥二哥和三哥嗎?而且還有兩個姐姐,爲什麼輪到我?什麼是嫡出?孃親,我不懂?!?
美婦摸了摸小女娃的頭,嘆了一口氣,說道:“算了,你也還小,好好練琴吧,你爹晚上就從京城回來了,孃親還得去準備準備?!?
小女娃點點頭,坐在了矮榻上,認真的練起琴來。
這小女娃正是劉府嫡出的女兒劉紫堇,府裡上下全都拿她當寶貝似的。連幾個姨娘也不敢輕而易舉的得罪她,甚至吩咐自己的庶出兒女陪她玩鬧。
劉紫堇彈得一手好琴,雖如此,卻從不荒廢。這一日又苦彈了一下午,聽說爹爹回家了,連忙讓丫環抱著琴去前院找她的爹爹。
前院裡坐著吃酒的都是湖州的達官貴人,商談著經商之道,或者朝堂之事,婦孺一律不準上桌。而劉紫堇一路而來,卻無人敢攔住她,院子裡氣氛緊張,她一個小女娃哪能感覺得到?衝過去就撲進了坐在主位上的中年男子的懷裡,大叫道:“爹爹,堇兒好想你!”
男子臉上遂露出了進府以來的第一個笑容,抱著劉紫堇笑道:“堇兒,在家裡乖不乖?又沒有惹孃親生氣?”
“堇兒可乖了,爹爹你不信可以去問孃親,堇兒沒有惹她生氣的!”劉紫堇嘟著嘴說道,“爹爹,我又新學了一首曲子,現在彈給你聽吧。”
男子看了一眼黑壓壓坐在院子裡的衆人,摸了摸劉紫堇的頭髮,慈愛的說道:“堇兒,爹爹現在有要事,等晚一點或者明日你再彈給爹爹聽,可好?”
“不好!”劉紫堇把頭搖的像撥浪鼓,從男子身上躍下來,抱起琴,說道,“爹爹出門幾個月就不喜歡堇兒了,都不願意聽堇兒彈琴了?!?
“劉兄,一直聽聞堇兒琴藝優雅,不如就讓她彈奏一曲吧?!痹鹤友e的衆人笑道。
劉紫堇一聽,立刻跳了起來,說道:“爹爹,張叔叔都這麼說了,那堇兒就開始彈啦!”
說著,丫環立刻備好了桌椅,劉紫堇一笑,一首清朗的曲子從她指尖流淌出來。小小的身軀能夠彈出一首像樣的曲子已經不錯,再加上劉紫堇又融入了自己愉悅的心境在其中,使整首曲子聽起來明朗動人。
日後的劉紫堇曾不止一次的感激過自己這一刻的堅持,
這一首曲子,是她彈給爹爹最後的一首,也是她這一生彈的最後一首歡愉的曲子。她也不止一次的想,若是沒有她彈琴耽擱了時辰,那是不是就能夠躲開後來的殺戮呢?
可,時間從來不會重來。
夜有些深了,彈完了曲子她就被奶孃抱著回了臥房。
迷迷糊糊間,她也不知是在做夢還是幻覺,恍然間聽見了哭喊聲,她睡意正濃,翻一個身,似乎又睡了過去。卻被人推醒,那人叫道:“小姐,小姐,快醒醒,快醒醒……”
“怎麼了?”劉紫堇揉揉眼睛,看向自己的奶孃,卻見她的臉上赫然有一道血痕,頓時睡意全無,尖叫道,“奶孃,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小姐,不要問!快跑!”奶孃麻利的爲她穿好了衣服,抱著她出了屋子,一路朝後門奔去,只見幾個哥哥姐姐和幾個姨娘都在那裡,滿臉的驚恐。
她抓著其中一個姨娘的衣服,大叫道:“我孃親呢?還有爹爹呢?他們去哪了?”
“老爺不肯跟我們一起出逃,夫人……夫人又轉頭回去了,說是要陪老爺一起死!”那姨娘顫抖著說道,“堇兒,我們快走吧,要是再磨蹭,劉家真的就要被滅門了!”
“不,我要和爹爹孃親在一起!”劉紫堇掙扎著要衝回府裡,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只知道,她的爹爹和孃親現在一定很危險!
卻,她的大哥一把抓住她,將她抱進懷裡:“堇兒,不要胡鬧,快走!”
她大聲尖叫,大聲哭鬧,卻也被捂住了嘴巴,一行人抄著小道迅速的跑著。劉府快速的消失在她的視線,最後一眼,她只看到了熊熊的大火燃了起來,一座一座的院落被火舌吞噬,大火染紅了半邊天。
他們一路十幾個人都含著淚,忍住想哭的慾望朝郊區奔去,天慢慢的亮了起來,他們都跑累了,終於看到了一處廢棄的廟宇,這才躲了進去。
劉紫堇早就哭累了,半夜的奔波也讓她沒有閒暇去思慮她的爹爹和孃親,歪在奶孃的懷裡就昏昏欲睡了。還沒多久,卻猛然聽見了噠噠的馬蹄聲,她從夢中驚醒,大叫道:“爹,娘!”
廟內的其他人也被驚醒,紛紛看向廟外,只見數十個黑衣人騎馬朝這邊奔來。
“快,你們幾個孩子快躲起來!”年紀最大的姨娘怕得要命,顫抖著指揮著,“無論如何你們都不要出來,不抓到幾個人,他們是不會罷休的!”
幾個小孩子爬進了如來佛相後面的凹槽內,顫抖著縮成了一團。
“跑得過初一,跑不過十五!說,孩子在哪兒!”那黑衣人揮著大刀,猙獰著說道,“若是不說,就殺一個,直到把你們一個個的都殺死!”
劉紫堇抱著膝蓋,顫抖著窩在大哥的懷裡,一隻手捂著她的嘴,警防她突然叫出聲來。
只聽得“啊”的一聲,一個人倒地,劉紫堇咬著嘴脣,無聲的哭泣,第一個死的,是平日裡最不喜歡她的五姨娘。她顫抖著摸著三哥的手,一滴灼熱的眼
淚滴在了她的手背,三哥是五姨娘的兒子。
接著,是她的奶孃,然後是二姨娘,再接著是三哥的奶孃……
黑衣人猙獰著大笑,彷彿這是一個好玩的遊戲:“躲著的小孩子們,如果這個時候你們出來,說不定還會救你們的孃親一命,要不然,全都得死!”
“不要殺我孃親!”劉紫堇只覺得捂住她嘴巴的手一鬆,然後眼睜睜的看著大哥跨了出去,她淚眼朦朧,想拉住大哥的衣衫,卻被二哥抱住了她。
“哈哈,有趣兒,看來這佛像後面是個藏身好去處,你,過去搜,將幾個小子全部抓出來!”領頭的黑衣人吩咐道,大哥渾身顫抖,咬著嘴脣,溢出了血。
劉紫堇只知道哭,除了哭,她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二哥伸手爲她擦了擦眼淚,說道:“堇兒,你好好蹲在這裡,不要出聲知道嗎?你是劉家唯一的嫡女,你不能出事,要不然爹爹泉下也不得安寧的!”
說著,同三哥和其他兩個姐姐一起躍了出去。
“真乖,還不等我們去找自己就送上門來了,你們幾個,動作快一點,勢必要斬草除根!”那黑衣人揮起大刀,只聽得幾聲慘叫,大哥人頭落地。
廟宇內頓時哭成了一團,劉紫堇躲在佛像後面,咬著自己的手背,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縮成了一團。她一手拉過凹槽下面黃色的帷幕,蓋住了自己小小的身子,她心裡只有一個信念,一定不能死,一定要活著!
爹爹、孃親、姨娘、奶孃和幾個哥哥姐姐爲了留住劉家最後的一個血脈,紛紛勇敢的自投進黑衣人的刀下。這一刻,她才知道,他們劉家之所以能屹立在湖州百年,不止是因爲龐大的家業,更是因爲家裡的每一個可親可愛的人。
殺戮還在繼續,劉紫堇早已麻木,閉著眼躺在凹槽裡,一動不動。
她才六歲,什麼都不懂,如今卻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親人一個個的死在自己的眼前。
廟宇內終於安靜下來了,血腥味瀰漫在空氣中,刺激著劉紫堇的嗅覺。她渾身顫抖著,小心翼翼的從佛像後面爬出來,眼前的慘景令她幾欲嘔吐。她舉起小手擦了擦淚,慢慢的走到那羣血肉模糊的人的面前,輕聲喚道:“大哥?二哥?大姐?你們醒一醒……二姨娘,你們不要嚇堇兒了,我們回家……”
她抽噎了幾聲,還要說話,卻猛然聽見了說話的聲音,然後是一陣稻草燃燒的刺鼻味道衝進她的鼻尖。她轉頭,看向廟宇外,瞳孔急劇的的收縮,是大火!
火舌舔著廟外乾枯的稻草,迅速的朝廟內襲來。
劉紫堇一個激靈站起了身,連連後退,卻發現四周都被大火侵襲著,熊熊的烈火已燒破了窗戶,卷著破爛的帷幕,朝劉紫堇靠攏。燒焦的氣味和血腥味融爲一體,她捂住閉口,不敢呼吸,看著躺在地上的屍體慢慢的葬入火海。
怎麼辦?怎麼辦?
她就要被火燒死了嗎?
劉紫堇頭暈目眩,在火海中、濃煙裡欲哭無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