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虹拿個乾淨的坐墊鋪在長凳上,沏了盞茶,半開玩笑地說:“師父請用茶。”
嚴冰這才坐下,瞥一眼杯中茶葉,“我只喝銀毫。”
銀毫是白嶺特產,青坪少見,上等的北貨店偶爾有賣,價格貴得咋舌。寄虹白了敗家少爺一眼,換上一盞銀耳蓮子羹,“晚飯時我熬的。”
嚴冰從不吃剩飯,不過這次,視線在寄虹與羹湯之間遊移兩個來回之後,他拿起湯匙。
寄虹托腮看著把蓮子一顆一顆挑出的男人,簡直挑剔到令人髮指,脾氣陰晴不定,但又腹有乾坤,跟她從前見到的人都不同。
她問:“你是白嶺人嗎?家裡也是瓷行的?你進過官窯嗎?”
他的動作頓了下,不露痕跡地轉換話題,“怪不得最近生意不好,原來你功夫都花在嚼舌頭上了。”邊說邊嚐了口羹,然後絕望地放下湯匙。
寄虹不服氣地擺出幾件瓷器,“我和丘成在研製薄胎青瓷,請嚴師父指點指點吧。”
嚴冰望著她得意洋洋的神色,“我說話很不客氣的。”
她自信滿滿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他拿起一隻瓷碗,看她一眼,手一鬆,瓷碗掉在地上,碎了。
她的笑容凝固了。瓷碗肯定有不足,但畢竟是心血之作,她自認這幾隻算佼佼者了,難道差到一個字都不配給?
隨著第二隻瓷碗的碎裂聲,她的臉色很難看了,但緊抿嘴脣不發一聲。
嚴冰撿起兩塊碎片對著蠟燭,其中一片隱約透出些微燭光。“這片更薄,照理說青色應該更加清透,但爲何發灰呢?因爲瓷胎偏灰,雜質多氣孔多,影響了釉料的呈色。”
舉起另一片不透燭光的碎片,“明顯這片更厚,青色便顯得拙笨。”將兩塊碎片斷口對齊豎放在燭下,示意寄虹細看截面,“整體看來差強人意,實則細節漏洞百出。”
寄虹湊近,燭光把瓷片映得清亮,也在她雪白的脖頸上塗抹一層柔和的光暈。嚴冰稍稍挪開些,她按住他,“別動。”
她半邊身子像陷進他的懷抱,他身體僵硬地繃著,困難地維持不太端正的坐姿,她不讓動,他竟然便沒有動。
寄虹並無所覺,正全神貫注地觀察,果然從斷口這個角度很容易看出瓷片厚度與瓷胎質地的差別,一個厚但細膩,一個薄但粗糙,然而差別微乎其微,若非打碎露出截面,很難從外表憑肉眼發現。
“雜質應是淘洗不淨所致,那麼氣孔是怎麼回事呢?”
等候片刻不聞回答,她擡頭看他,他似被驚醒,飛快別開目光,趕緊作答,頭一句居然有些結巴。
她又問了幾個問題,他一一解答,耐心且溫和,難得地沒有諷刺,只是反應稍顯遲鈍,眼神偶爾飄忽。
寄虹茅塞頓開,笑容又回來了,“這個法子好,一目瞭然。”說著抓起一隻瓷碗便要往地上砸。
嚴冰眼疾手快搶了過來,“這樣非把窯廠砸關門不可。你得學會眼看、耳聽、手感,用你的手感知厚薄粗細,透過釉層探究胎質,以指讀瓷心。”
寄虹雖聽父親提過這些,終究缺乏實踐,手搭碗沿,似懂非懂地望著嚴冰。
“閉上眼。”嚴冰把她的手指按在瓷碗上,同樣閉起眼睛,一邊觸摸,一邊輕聲講解所感所知。
指下青瓷涼潤,耳邊溫聲徐來,如秋夜靜聽風。她的指尖跟隨他的引導沿著內壁緩緩遊走,感受丘陵溝壑,平滑粗澀,漸漸沉浸,瓷器內外猶如一幅畫卷展開在腦海,她的指是畫帛,他的語是畫筆,帶她繪出一個全新的世界。
她得了些粗淺的經驗,便想探尋更多,手指躍躍欲飛,不覺壓住他的指尖。厚厚的老繭從指尖延伸到指根,不像文人握筆的手,倒有點像父親常年勞作的手。
嚴冰燙到般飛快縮回,指尖上的熱度令他一下忘詞,訕訕敷衍幾句,讓她自己摸索。
以前寄虹以眼力爲傲,深入瓷行後方知她所謂的眼力不過是投機取巧,此番他深入淺出的講解,令她耳目一新,不免滔滔不絕起來。
見她恢復活力,嚴冰才問:“你方纔怎麼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她嘆了口氣,“我想開家自己的店,可好店面是可遇不可求的。”
他轉著手中的瓷碗沉吟不語,稍頃笑了一下,“跟我走。”
“去哪?”
“只管跟我走便是。”
寄虹看他一身天青長袍,自己泥水沾身,“等我換件衣服。”一溜小跑回房。
嚴冰百無聊賴地在木棚中來回踱步,聽見姍姍來遲的腳步聲,他板起面孔轉過身去。
搖曳的燈籠下,一襲煙霞色長裙襯得她肌膚勝雪,眉黛脣紅。
滿肚子責備的話登時煙消雲散。
長街行人稀少,兩人並肩緩行,一個俊朗一個嬌俏,引得路人不時投來欣羨的目光。寄虹略帶羞怯說:“我的新衣太惹眼嗎?”
嚴冰撣撣衣袖,“只因你與我走在一起而已。”
寄虹撇嘴,從她的角度看過去,側顏堪稱完美,可惜臉皮太厚。
她想得到誇讚,他知道,但忍不住想逗逗她,餘光瞥見撅著的小嘴,他脣邊隱有笑意。
轉過幾道街,嚴冰在一幢臨街二層小樓前停下。兩開間的門面,門窗立柱泛著新漆的亮光,大門上方有掛過牌匾的痕跡,是個鋪面。
他神秘兮兮地掏出一把鑰匙,插.入鐵鎖,輕輕一轉,咔嗒一聲,鐵鎖應聲而開。他推開門,側身做了一個請的動作,“恭請霍掌櫃!”
寄虹驚訝地合不攏嘴。她看看嚴冰,又看看店鋪,恍如置身夢中。
嚴冰進店摸索一陣,找出半截蠟燭點上,火苗如豆,但她感覺分外明亮。
屋裡有張長桌,角落裡堆著一些箱籠,稍顯雜亂,但地面牆面十分乾淨,顯是新近擦洗過。嚴冰把倒地的掃帚豎到牆角,“這裡以前是文兄的北貨店——就是包文,伍薇先夫。文兄去世以後,北貨店開不下去,伍薇就改成庫房了。我已經叫她把貨拉走,再打掃佈置一下就能開張。”
他本想等整飭一新再給她個大大的驚喜,然而方纔她的輕嘆讓他忍不住把這個驚喜提前了。想早點看到她喜出望外的笑顏,就像現在她的表情。
“這是……我的了?”指向自己的手,竟然微微發抖。
他點頭,“伍薇說租金算作股本。此處距陶瓷街不遠,作爲起步已經足夠,只是房間格局需要做些改動。”
“不,不,這裡很好。”她環視四周,寬敞的廳堂,齊整的窗棱,光潔的樓梯扶手,無處不隨心稱意。
她激動不能自已,滿腔熱忱地規劃起來。
“中間放個大魚缸,養上我以前養過的魚,每天進門都看得到……”她雙臂合抱,比劃一個大肚魚缸的姿勢。
嚴冰揉揉額角。
“做一整面牆的貨架,霍記用過的那種,結結實實的永遠不倒,左邊擺霍家的青瓷,右邊擺呂家的瓷枕……”她歡快地跑到窗邊,用手虛劃一個高大的方形。
嚴冰望著窗戶,嘴角抽了抽。
“門上加個牌樓,三開間那麼長的,把匾額掛在上頭……”
嚴冰頗感頭疼。兩開間的鋪面建三開間的牌樓……這……
她來來回回從這頭跑到那頭,興奮地說個不停,一時在那裡擺放櫃檯,一時在這裡佈置桌椅,甚至爲每一件已經以及即將出窯的瓷器定下位置。儘管許多想法怪異可笑,嚴冰卻鎖起犀利的脣舌。
他舉著短短的蠟燭隨她來來去去。她去窗邊,他便舉高照亮窗扇,她去門外,他便俯身照亮門檻,她嘰嘰喳喳,他微笑以對。
燭光籠著她的面孔,映得眸光晶亮,有光芒彷彿自內生髮。
那是他一直尋而不得的光。
寄虹把一樓佈置滿意之後,叫他一同登上二樓。他當先引路,側身退行,蠟燭照在後方她的腳下。
二樓矮且小,類似閣樓。嚴冰推開圓窗,夜風輕送,別有一種“共剪西窗燭”之妙。
“此處可做庫房。”他說。
寄虹不置可否。四處瞧過,琢磨片刻,走近圓窗,矮身沿牆劃了一道,“靠牆放一張矮塌,樓下熱鬧,樓上安寧,閒時你就來這裡小坐,可好?”
風從她背後吹來,蠟燭撲地熄滅,樓與窗,他與她,俱都隱沒。
樓外誰家孩童歡聲依稀,樓裡她的呼吸恬靜清晰,聽著安寧。
許久他輕聲回答,“好。”
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她無端知道他在無聲微笑。
彼此不見的兩個人循著聲音慢慢靠近。
“嚴冰,我不知該如何謝你。”
“記住你說過的話,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