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虹和玲瓏一到窯神廟便覺出不對,說是祭神,但廟門緊閉,掛著鐵鎖。廟前倒是站著十幾個人,匪氣十足,袁掌櫃與呂坷也在其中。
寄虹望向爲首的焦泰,“焦會長,這是何意?”
焦泰淡淡道:“因有人向瓷會控告呂家制造淫.穢之物,誘使他人犯罪,特請二位到此一問。”
寄虹的笑容冷下來,“原來是興師問罪!但我記得,接我之人說是祭神?”
焦泰仍是淡淡的,“想必他傳話有誤。”
玲瓏冷笑,“那麼敢問焦會長,誰犯了罪?犯的什麼罪?”
焦泰指著旁邊一人道:“劉五,你說。”
那人形容猥瑣,帽子塌在眼皮上,一串話說得十分順溜,“我弟弟看了呂家瓷枕那下流的畫,好好的一個孩子犯了邪念去調戲女子,都是瓷枕把他給教壞了,求焦會長嚴懲呂家,爲小民做主!”
玲瓏啐道:“狗屁!全青坪的人都好端端的,就把你弟弟教壞了?根上就爛的吧!”
袁掌櫃立刻抓住把柄,“這麼說你承認造出污穢之物,當真是青坪的恥辱!懇請焦會長主持公道,永不許呂家進入瓷行!”
“此事與呂家無關,都是我的主意,問罪衝我來!”寄虹挺胸道。
焦泰等的就是這句話,“霍二小姐認罪了?”
“何罪之有?世道容得下娼寮花船,爲何瓷行容不下獨闢蹊徑?”
玲瓏也不甘示弱,“瓷行又不是科舉,你們也不是考官,憑什麼你們一句話我們便不做了?”
“那就讓窯神做決定吧!”焦泰目光狠厲。
玲瓏嗤笑,“難道窯神會說話?”
“窯神有靈可辨善惡,照瓷行的規矩,”袁掌櫃指著神路階旁的碎瓷路,“你若是能跪著走完那條瓷路,就算窯神認了你,不然滾出瓷行!”
兩人回頭看去,碎瓷鋒利如刀,跪上去兩條腿都得廢嘍,這是要人命啊!
玲瓏大怒,“你們敢動用私刑!咱們走!”拉起寄虹要走,卻被呂坷拽到旁邊,“這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矩,你少摻和!”
寄虹冷肅的目光掃過衆人,“瓷行這碗飯我吃定了!但這條路,我,不,走!”
她剛轉身,忽然被一人擒住,有人叫囂,“給她點教訓!叫她不知道天高地厚!”
玲瓏驚叫,怎奈被呂坷所阻,無法近前。
寄虹狠狠踩了那人一腳,那人卻不撒手,身後又衝來一人,一左一右挾持著她,拎小雞似的拖向瓷路。
寄虹忽然發現,她陷入虎狼之羣了。如果她被弄死在瓷路上,焦泰只要說是窯神的懲罰就能一了百了。她激靈打了個寒戰,拼盡全力掙扎,但一個弱女子怎敵得過兩個壯漢,正在此時,丘成和小夏趕來,寄虹激動大喊:“救命!”
小夏掄起木棍一通亂打,那兩人一驚之下撒手,丘成拽著寄虹就跑,才跑出一步,腿肚子上捱了一腳,兩個人都撲倒在地。十幾個人窮兇極惡撲來,丘成被按在地上,動彈不得,小夏也被打倒,木棍早沒影了。
寄虹被好幾個人生拉硬拽拖走。她腳尖蹬地,手指摳入土中,但無濟於事,手指一根根被撬起,終於被拖到瓷路邊緣。
近在咫尺的瓷片閃著寒光,鋒利如刀。她幾乎窒息了,用盡全身力氣硬挺著脖子不肯低頭,但後腦的幾隻大手就像重重大山,壓著她的臉孔向刀尖上撞。
她又一次感到深深的無力和絕望感,就像抄家那日的拳頭和牢中的鞭笞,災難總是突如其來,命運總是身不由己。
寒光漸漸放大,她撐不了多久了,血濺瓷路是不可避免的結局。
她無力抗衡男人的力量也無法抗拒男人的規則,在這個男人的世界裡,她完全無法立足。
但只要現在低頭,一切就可以結束了。
只要低頭。
忽然後頸一輕,幾個人撲通撲通倒在地上,茫然中她被一雙手拉起來,有力地扶她站定。
眼前人容顏如玉,一貫默然的眸子裡,此刻竟有些許波瀾。
嚴冰仔細打量過後,看她並無大礙,如釋重負。向她微微點了下頭,並沒有說話,她卻分明聽得懂他的心聲:
——還好我沒來晚。
——剩下的交給我。
那一瞬間,寄虹覺得託著她的臂膀如此堅定且溫暖。
嚴冰鬆開手,邁步走向焦泰。這時寄虹才發現,一隊衙役將那羣惡棍驅開,護在她的左右,玲瓏丘成小夏也都脫離禁錮。
“焦會長,聽聞今日祭神,我特來觀看,不料好生熱鬧。”目光從衆人面上一一劃過,沒人吭聲了。
只有焦泰視若無睹,恢復淡淡的神色,“並非祭神,乃是請窯神裁度一樁小案,不勞嚴文書費心。”
“都要弄出人命官司了,好‘小’的案哪!不說來聽聽?”
焦泰便將劉五的話簡述一遍。
“報案人何在?”
焦泰向劉五使個眼色。
劉五走到嚴冰面前行了個禮,嚴冰目光一跳。這人不是那日買瓷枕的猥瑣買家麼?但劉五恭敬地垂首站著,並沒認出自己。嚴冰不動聲色,和善地問:“瓷枕是誰所買?”
“是我。”
“何時?”
“前天下午。”
“何地?”
“東門口的小店。”
“買了幾個?”
“一個?”
“用過嗎?”
“當然用過,不用我弟弟怎麼能看見呢?”
“你怎麼能確定,你弟弟是因瓷枕而起的邪念,不是因爲旁的?”
“我弟弟特別老實,從來不沾這些東西,若不是瓷枕他哪懂得男女之事?”
“千真萬確,沒有說謊?”
“絕對沒有!”
嚴冰問得快,不給劉五半分思慮之機,劉五也答得快,彷彿這些話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了。到此時嚴冰微作停頓,放緩語速,“劉五,你認得我嗎?”
劉五不明所以,“小人今日頭一回見到嚴文書。”
嚴冰笑了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狡猾,“看來你記性不太好,前天我們在那賣瓷枕的小店中已經見過一回了。買的是紅色沒錯吧?”
劉五這才仔細打量了嚴冰一下,依稀想起確實有這麼個人,那不正好給自己作證嗎?便飛快應承,“是。”
這下大出焦泰意外,他隱約覺得事情已經脫離了他的控制。
君已入甕,可以收網了。嚴冰轉向玲瓏,“呂姑娘,請問紅色筒中所裝瓷枕,繪的是男女之事麼?”他特意把“女”字咬得很重。
玲瓏一點即透,“不,是兄弟之情。”
幾名衙役應景地笑出聲來。焦泰臉色陰沉,袁掌櫃與呂坷目瞪口呆。
嚴冰忽然聲色俱厲,“誹謗造謠擾亂瓷市秩序者,督陶署必嚴懲不貸!劉五,你仍然一口咬定是瓷枕生出的事端嗎?需要我派人去你家把那個沒拆封的瓷枕找出來嗎?”
劉五頓覺渾身發軟,站也站不住了,“可、可能是我弟弟淘氣胡編亂造,我回去一定教訓他。”
他一招,其他人都蔫了,心虛地往後退。
嚴冰沉聲道:“焦會長爲一件子虛烏有的事大動干戈,如何能領導瓷會,我深有疑慮啊!”
雖然事情敗露,但焦泰猶在硬撐,“此案雖虛,不代表今後沒有其他案子生出來,此物荼毒民風,造出此物者乃瓷行敗類,必須剷除。”
嚴冰直勾勾盯著焦泰,目光簡直要撕開他的皮囊,“說起敗類我倒想起一事,劉五,此案計劃周密,非你一人所爲吧?誰在背後唆使?從實招來!玩弄手段蓄意生事者纔是瓷行敗類,必須剷除!”
劉五哆哆嗦嗦看向焦泰,又觸電般縮回眼神。
嚴冰端出一副青天大老爺的架勢,“不用怕,我與你做主。若是不招那就是包庇嫌犯,與之同罪!”
劉五囁嚅著嘴脣,怯懦地看了嚴冰一眼,猶猶豫豫地想開口。
“他不過是一時糊塗,”焦泰忽然插話,“怎會有幕後之人?既然嚴文書認爲瓷枕並無不妥,那麼瓷會也就不再追究了。”
嚴冰並非真要抓出幕後之人,僅憑劉五的供詞,僅憑這件小案,以他目前的低微職位,動不了那個始作俑者。故而順水推舟,兩邊各退一步,嚴冰遣散衙役,焦泰等人下山。
玲瓏丘成小夏都圍在寄虹身邊,玲瓏挽起她的手,“咱們回家吧。”
寄虹沒動。
嚴冰走近,“你們先回吧,我送她回去。”
三人見寄虹確實不想走的樣子,只得安慰幾句各自離去。
寄虹呆呆站著,衣衫幾處破損。嚴冰脫下外衣,披在她身上,緊了緊領口,柔聲說:“你想呆到什麼時候都可以,我陪你。”
寄虹突然癱軟在地。剛纔她一直在硬撐,他的話彷彿擊碎了她僞裝的鎧甲,恐懼、脆弱、無助,種種情緒噴涌而來,瞬間將她壓垮。
嚴冰默默退後,退到樹影之下。在這個角度,她看不到他,但他看得到她。
寄虹蜷縮著腿坐在地上,以一種不太舒服的姿勢。一聲不出一動不動,像一塊堅硬的石頭。
她就那樣沉默地坐了很久很久,嚴冰也那樣沉默地看了很久很久。
日影漸漸西斜,越拉越長,又一點一點溜走。青暮籠罩山巒,她終於擡起頭來。
嚴冰快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想要扶她,她卻推開他,吃力地站起來,一言不發地沿著神路階向下走去,嚴冰默默跟在身後。
坐得太久,寄虹的腿有點麻了,一不小心摔在臺階上,尖銳的石頭撞到大腿,好疼。
她忽然嚎啕大哭。
“我以前有爹有娘,娘很愛我,爹很疼我,容不得我受半點委屈,我沒有洗過土,活過泥,燒過火。可現在,我坐過牢流過血,土裡爬泥裡滾,我要低聲下氣,委曲求全,我要學會打落牙齒和血吞,即便這樣都不行,都不行……我還要被打,被陷害,被欺負被侮辱……我的人生怎麼會變成這樣,怎麼突然就變成這樣了啊……”
萬籟俱寂的山林中,哭聲格外揪心。
嚴冰與她並肩坐在臺階上,眼神落在暗沉的遠方,沉默以待。
她的問題,一直以來,他都想知道答案。
不知多久,她漸漸止住悲聲,嚴冰再次向她伸出手。眸光籠著薄霧,悲哀難以言說。
這次她沒有拒絕,藉著他的力量站起,剛走一步就覺腳踝劇痛。
嚴冰察覺,“扭到腳了?”背對著她俯身彎腰,“我揹你。”
寄虹猶豫,他展臂一託,不由分說便背起她。
幽暗的山林看不清前路,然而他步伐沉穩,一路向前。她伏在背上,覺得他永不會迷路。
走到趙家,嚴冰將她放下,並沒有立刻離開。
“如果你就此放棄,我不會阻攔。”
她倔強地揚起頭,“偏,不。”
嚴冰笑意溫柔,宛若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