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東大步流星地走來,後頭卻跟著丘成。寄虹顧不得詢問兩人怎會同行,拉過大東直奔登記之處,抓起筆,猶豫了一下,“我寫還是你寫?”
大東用左手接過筆,慢且穩地在名冊上端端正正寫下自己的名字。
隔著整個院子,他便感覺到遠遠有道目光楔在他身上,擡頭望去,玲瓏的神色霧籠青河。
寄虹大力拍拍他的肩膀,“贏了再解釋,快上去。拿出瓷碗,痛痛快快打場勝仗。”她向玲瓏遞了個安心的眼神,薄胎青瓷碗技藝精湛,無論劉五拿什麼應戰,大東勝局已定。
她把大東往院中推,他卻忽然一愣,停下腳步。寄虹納悶地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瞬間呆若木雞。
她送給大東、意圖助他奪擂的瓷碗此刻正置於長桌之上,旁邊的劉五一臉得色,迎接一片稱頌之聲。
她五雷轟頂,好半晌,艱難地嚥了口唾沫,轉向大東,“這是……怎麼回事?”
大東的震驚有過之而無不及。
寄虹苦澀地看向他手中的木盒,有那麼一瞬間,萬念俱灰。
好一招偷龍轉鳳。
臺上臺下皆稱妙,曹縣令這個外行左看右看,見瓷碗通體煙青,渾無雕飾,雅則雅矣,卻不知妙在何處,側首道:“嚴文書有何見解?”
嚴冰蹙眉盯著瓷碗,不知想些什麼,一怔之下未及反應,呂坷笑吟吟搶話,“容草民爲縣令演示一二。”
他舉碗迎向日光,將打開的摺扇緊貼碗壁,擋在日光之間,儼然如自家瓷器般熟悉,“縣令請看。”
曹縣令疑惑地湊近內側,一看之下,驚歎不已。原來透過瓷碗竟能清晰地看到摺扇上的墨字,就如僅僅蒙了一層蟬翼般的薄膜。
曹縣令訝然道:“這般薄如卵幕,竟不碎不癱,世所罕見!世所罕見!”
呂太爺含笑附和,“劉公子年紀輕輕手藝精湛,得此大才,實爲我呂家之幸。”
劉五點頭哈腰順桿爬,“謝呂太爺賞識,小的對呂小姐傾慕已久,定會勤勤懇懇打理呂家。”
玲瓏忍無可忍,霍地起身,推門而出,“太——”後面的話已被呂太爺宏聲打斷,“今日比擂結果已定,劉公子所制——”
“呂太爺明鑑,瓷碗並非劉五所制,乃是霍家所出,萬不可聽信盜賊之言!”寄虹急急分辯。
劉五面不改色,“瓷碗並無戳印,如何說是你家的?”
寄虹張口結舌。霍記瓷器件件有印,獨這隻瓷碗爲大東奪擂之故,未蓋戳印。
聽她開口,嚴冰便知自己所料不錯,冷冷道:“既無戳印,如何說是你制的?瓷泥如何配製?火候如何?怎樣塑胎?怎樣定型?你講得出嗎?”
劉五對上嚴冰犀利的眼神便心裡發虛,囁嚅無語,呂坷冷哼一聲,“嚴文書難道不知瓷器製法是各家不傳之秘,劉五怎能當衆講出?敢問霍掌櫃講得出嗎?”
寄虹自然不便宣之於衆,幾人言語來往,爭執不下。圈外,站在大東身側默然旁觀的丘成忽然開口,“大東,你贏定了。”
大東緊了緊手中木盒,從側邊一步步走入衆人視線。
正在爭吵的幾人一愣之下都住了口。玲瓏目光相隨,神色卻不見喜悲。
大東不卑不亢向曹縣令和呂太爺各鞠一躬,轉向嚴冰時,他含笑搖頭。
呂坷沒好氣地說:“滾滾滾!擂主已定,少來添亂!”
嚴冰搶在呂太爺前頭向曹縣令介紹,“他就是我向您提過的‘左半刀’,此前呈送太后的佛像便是他精雕細琢之作。”
一聽“太后”二字,曹縣令看向大東的眼神立刻充滿慈愛,“本縣以爲可以一觀,呂翁意下如何?”
呂太爺儘管臉色鐵灰,也只得揮手叫大東呈上瓷器。
大東沉默地將木盒放在桌上,打開,取出一套茶具,一壺四盞。
器型與色澤中規中矩,器壁鏤雕一週雨滴荷葉,雖然紋樣精美,但鏤空雕刻手法太過尋常,早幾百年便廣泛用於香爐熏籠之中,將其用在茶具上,既不實用也不新奇。
衆人都以爲大名鼎鼎的“左半刀”出手必定不同凡響,不料大失所望,一片唏噓。連外行曹縣令都看出高下,感覺自己打了自己的臉。
大東上臺時,寄虹心中甚喜,一顆心吊得高高地翹首以待,此時一落千丈。她沉沉嘆了口氣,畢竟他右手殘廢,想要恢復以前的水準是不可能了。
嚴冰卻目不轉睛地盯著茶具,端詳片刻,忽地露出驚豔之色。招手叫來旁邊伺候茶水的下人,接過茶壺,不作聲便往茶盞裡倒。
呂坷嚇了一跳,“哎哎哎”叫喚不停,往鏤空的茶盞倒水,傻了不成?然而剛叫了兩聲半,後半聲便被滿場驚讚之聲堵在嗓子眼。
明明是鏤空之器,居然滴水不漏!澄碧的茶水在茶盞中微微晃動,從鏤空處透出流動的碧色,紋樣一下有了生氣,雨滴清靈,荷葉新綠,浮於淡青瓷色之上,好一幅江波荷雨圖。
呂太爺不覺坐直身子,滿面不可思議之色。
曹縣令眼睛都直了,端起茶盞裡裡外外細看,鏤空處似有薄如藕絲般的一層遮擋,比薄胎青瓷更爲剔透,連茶水中細微的茶葉末都纖毫可見,不禁嘖嘖稱奇,“嚴冰,這其中玄妙,你可能道來?”
嚴冰已猜出七八分,但搖頭漫聲道:“卑職愚鈍。何況瓷器製法是各家不傳之秘,怎能當衆講出?”
儘管曹縣令和呂太爺都十分好奇,也不便再問。不料悶聲不吭的大東忽然開口,“先在坯胎上雕出鏤空紋樣,再用釉水填平,燒製即可。”
聽起來似乎簡單,但成功背後是無數次的失敗與重頭再來。
場下一片譁然。瓷行中人都把瓷器製法看做命根子,他卻隨隨便便說了出來,棒槌麼?
嚴冰望著木訥寡言的大東,油然生出敬重之情。他掃視場中表情各異的衆人,提高音量問:“你不怕別家仿製、堵了你的路?”
大東平靜地回答:“路是大家走出來的。”
他的聲量不高,但壓過喧喧衆口,如黃鐘大呂。場中漸漸安靜,又漸起波瀾,這次,是掌聲如潮。
寄虹站在潮水之中,看著一張張肅然起敬的面孔,胸中一股清泉奔流入海。
呂太爺緩緩起身,鄭重地問:“孩子,奪得擂主便意味著入贅呂家,你可想好?”
大東不假思索,“是。”
呂太爺露出笑意,面向衆人,聲音洪亮,“老朽生於瓷行,當過窯主、掌櫃、族長、會長,自覺見多識廣,但今日眼界始新。有此可畏可敬之後生,何愁我青坪瓷行不能稱雄大梁?”
大東贏得衆望所歸。
在他面前,呂坷和劉五便如跳樑小醜,鄙陋不堪。兩人顏面掃地,灰溜溜滾了。
呂太爺向曹縣令躬身,“這套新瓷意義非凡,懇請曹縣令賜一良名。”
曹縣令拈鬚微笑,正要開口,大東直愣愣地說:“已經有了。”
曹縣令想,一介莽夫能起出什麼好名字,白白糟蹋了好瓷,面上仍親和地問:“是何名稱啊?”
大東目光望向玲瓏,一字一頓,“玲,瓏。”
玲瓏瓷,此後成爲青坪一絕,但無人能出呂家之右。
玲瓏自始至終沉默不語。大東捧起茶壺朝她走去,一步一步走得堅實。立在她面前,安靜地遞過去。她垂眸,不接。
右手腕的傷疤依舊刺目,而這隻手卻不再畏縮。堅韌地遞著,她不接,他不回。僵持片刻,她終於慢慢擡起手,大東將茶壺鄭重地放在她的掌心。她擡眼,恰好對上他明亮的笑顏。
寄虹也看見了大東的笑容,整個人都煥出光芒來。他終於能夠與不那麼完美的自己和平共處。
她捂在胸口,清晰地感覺到心裡的那些刺又少了一根。
照例散會之前,官老爺要做總結陳詞。重錘響在後頭,因此嚴冰拋磚引玉,幾句場面話之後話鋒一轉,“……嚴某有得,做瓷猶如做人,技藝高低爲輔,品行德操爲要;婚姻猶如同業,離心離德必不久長,齊心攜手方能行遠不輟,與諸位共勉。”
場中衆人連連頷首。
“幸而青坪瓷行在曹縣令治下,萬戶同心,戮力同難,方能有如今欣欣向榮之局面,嚴某願盡綿薄之力,追隨曹縣令將瓷行發揚光大,以飼朝廷厚恩。”馬屁拍出狀元水平,且不露痕跡地將主場移交曹縣令。
曹縣令捋著山羊鬍,笑瞇瞇看了嚴冰一眼,便開始長篇大論。洋洋灑灑下來,重點不過一句話:朝廷要錢,各位乖乖交稅吧。
寄虹這才鬧明白,敢情曹縣令是帶著任務來的,這無甚稀奇,只嚴冰的言論令她對他多一層新的認識,想不到他在官場上這般如魚得水,這樣的他有些陌生。
衆人散去,呂太爺邀曹縣令赴宴,曹縣令往身後一瞅,嚴冰卻不見了。目光掃見他不知何時溜到寄虹那裡,兩人有說有笑。曹縣令一點也不惱,反而覺得好色是好事,滴水不漏處處穩妥的人用著倒不放心了。
寄虹瞧見曹縣令目光掃過來,戲謔道:“你現在成了曹縣令的膀臂了,看樣子他一刻都離不開你。胡主簿的缺是你囊中之物了吧?”
嚴冰笑笑,“備好賀禮吧。”
轉眼瞥見一名差役打馬而來,心生詫異,快步走到曹縣令身旁,差役稟報太守有急信送至。曹縣令微微皺眉,辭別呂太爺,攜嚴冰返回縣衙。
呂太爺的宴上便只剩呂家族人。玲瓏只露了一面,循禮謝過各位長輩,一眼都沒瞧大東。
整頓飯大東食不甘味。好不容易散席,他在宅子外頭蹲到天光昏暗,總算看到玲瓏出門,急忙迎上前去。
玲瓏淡淡的,“怎麼不回家?”
大東搓著手,“我、我送你。”
“不必麻煩了。”
大東沉默片刻,執拗地說:“我送你。”
玲瓏不與他強辯,點點頭,轉身前行。大東低眉順眼地跟著。
他獨處時,不說話也不覺寂寞,但同她一起,她總是嘰嘰喳喳的,有說不完的話題,這會她忽然不開口了,他便覺出沉悶來,頭一回恨自己拙嘴笨舌。搜腸刮肚憋出的話,玲瓏不鹹不淡地頂一句,他便無話可說了。到了呂家,她頭也不回地進了門。
大東在門外呆呆站了很久,她也沒有叫他進去。
寄虹從呂家出來,先回了趟彩虹瓷坊,夥計說寄雲兩日都沒來了。難道真是被趙財絆住了?她不放心,隔日便去探望。
天氣開始熱起來,天天和寶寶坐在院子裡樹蔭下頭,她握著毛筆,他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劃教她寫字,邊寫邊耐心糾正,儼然一對親兄妹。寄虹進門時,看著小夫子一般的天天,之前那個“刺蝟頭”的野小子丁點瞧不出了。
寄雲左手抱著陶盆伴雞食,招呼寄虹自便,又詢問比擂之事。寄虹簡略講述經過,卻見她把陶盆放在地上,只用左手撒雞食,蹙眉上前,“右手怎麼了?”
寄雲縮回手,“沒……”
天天嘴快,“雲姨的手燙傷了。”
寄虹扯住她的袖子往上捋,果然手腕到肘部紅通通一片,有的地方起了水泡,有的地方皮肉潰破,看得她心驚肉跳,“怎地如此嚴重?開水燙的麼?”
寄雲神色不太自然,“做飯沒加小心。”
寄虹心疼,推著她坐下,“傷成這樣怎麼不跟我說……”
寄雲聽她絮絮唸叨,溫柔地笑,“塗過藥了,不妨事的。”躊躇一下,猶豫著開口,“有個事……嗯……是你姐夫的……”
“姐夫回來了?”寄虹往屋裡瞧。
“回來兩天了,這會不在。”
哼哼,鐵定去賭場了。“這幾月碼頭正忙,怎麼回來了?被革職了?”
“那倒沒有。他是爲著……”寄云爲難地看了寄虹一眼,“聽說官府要開徵土稅,稅吏人選……這個……是不是嚴文書……”
寄虹瞭然。趙財倒是個屬貓的,八百里的葷腥都聞得見。她知道姐姐最不願開口求人,若非被趙財逼得沒法子,是斷不肯求到嚴冰頭上的。
心裡把趙財罵了個底朝天,嘴上答應得爽快,“沒問題,我去說,嚴冰管著督陶署,稅吏的職務也就一句話的事。”
門口卻有人道:“嚴文書能不能掌管督陶署還在兩可呢。”
寄虹擡頭見姚晟跨入院門,微微一愣。院門沒鎖,可他敲都不敲,也太輕車熟路了些。心裡莫名閃過一個念頭,但未及細想,便被姚晟接下來的話擊飛了。
“今早縣衙貼出告示,說主簿一職要公開選拔,能者居之,無論士商皆可報名。”主簿兼理督陶署,這就意味著嚴冰被排擠了。
寄虹瞪大眼睛,他做下什麼錯事觸怒曹縣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