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冰從茂城返回時, 看到碼頭上人來車往,正在搬運貢瓷,船頭上指揮裝艙的卻是沙坤。
他心中一沉, 命船家駛近, 沙坤看見, 笑嘻嘻跳到他的船上。
“怎麼回事?葉墨逼你?”嚴(yán)冰蹙眉問道。
“就他?也配!”沙坤十分不屑, “老子接活什麼時候論得著別人嚼舌根!”
嚴(yán)冰看看服服帖帖裝貨的船員, 就知道這是沙坤自願的。心念轉(zhuǎn)動,忽有所悟,“你是爲(wèi)了……”
沙坤“嗨”地笑了一聲。
嚴(yán)冰知道自己猜中了。“你從哪裡聽說的?”
“整個青坪都傳遍了, 姓曹的要革你的職。”
嚴(yán)冰頗爲(wèi)動容,雖然此刻勸阻已遲, 但他仍然嚴(yán)肅地說:“這趟不比往日, 聽說金鬍子橫掃沿海, 專劫朝廷的船,很是危險。你不必管我, 退了這個差事吧。”
沙坤拍一下他的肩頭,“我只是爲(wèi)你送的那個燈籠。”說罷豪爽大笑,緣著系錨的繩索,躍上高高的大船。
嚴(yán)冰無心追索消息是否曹縣令故意放出,默立船頭, 只覺翻卷的波浪裹著笑聲, 一聲一聲拍打著他的心岸。
仗義每從屠狗輩, 負(fù)心多是讀書人。
啓航那日天色陰沉, 風(fēng)高浪急, 並非適宜出航的好天氣。但葉墨堅持這天是黃道吉日,在岸邊大肆祭奠, 準(zhǔn)備啓程。
最該參與的一衆(zhòng)船員卻趴在船頭玩笑般的看熱鬧,因爲(wèi)他們的老大根本不屑露面。
此時沙坤正在艙中,把伍薇堵在角落,痞痞地笑,“以爲(wèi)你不會來送我,看來還是怕我死——”
“死”字沒說完,伍薇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呸呸呸!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快吐口唾沫!”
沙坤從來百無禁忌,他沒吐唾沫,直接霸道地翹開她的脣。出海的次數(shù)數(shù)不清,卻頭一次生出了恐懼。
是的,他恐懼,恐懼的由來,是她。當(dāng)一個人有了牽掛和冀盼纔會恐懼,懼怕不能與所愛的人來日方長。
這個吻比任何一次更深入、熾熱、長久,情愫洶涌,卻不是慾望,那是相依爲(wèi)命的親情。
在把持不住之前,沙坤依依不捨地離開,對上伍薇細(xì)長的眼眸,那裡面沒有恨,只有愛。
“活著回來,不然我恨你一輩子。”
沙坤擡手,點一點她的脣,按在自己的心房。
沙船緩緩離岸,伍薇攀上最高的堤石,她不在乎船上的葉墨和數(shù)百官兵怎麼看她,只想讓船頭那個男人看得更久一些。
在嗚咽的風(fēng)中,船隊漸行漸遠(yuǎn),變成幾個白點,看不見了。
她才發(fā)覺臉上涼涼的,擡頭,不知何時下起雨來。青坪人不喜歡下雨,認(rèn)爲(wèi)雨水不是吉兆。
貢瓷入海後,霍記同其它窯廠立刻馬不停蹄地趕製海商的貨。海商那邊不斷催促,窯廠這邊又整日到霍記訴苦,說沒有餘錢購買原料了。
寄雲(yún)翻著賬本問寄虹,“我瞧著幾個掌櫃的意思是想讓咱們幫襯幫襯。”
寄虹撇嘴,“只怕是趁火打劫多些,這個口可不能鬆。”
寄雲(yún)不悅道:“怎麼這麼說話?他們幾位在焦泰的事上都是出過力的,這個恩情咱們要記得。”
“他們可不僅僅是幫霍家,那是借我的力給自己開道呢。姐姐你心思太單純,外頭的事你不懂的。”
寄雲(yún)語重心長道:“那些事我是沒你懂的多,但我懂恩要涌泉相報,仇不能以牙還牙。”
寄虹聽出她話裡的深意,大爲(wèi)不快,“你在責(zé)備我心狠手辣?我留焦泰一條命已經(jīng)夠慈悲了,你難道忘了他是怎麼對父親的?”
“我當(dāng)然沒忘,可他害死父親,你就要殺了他嗎?那你和他有何不同?我不願我妹子變成焦泰那樣的人。”
寄虹愣怔片刻,竟然無法反駁,氣呼呼走了。
再次召開瓷會大會時,寄虹說,若有窯廠覺得難以爲(wèi)繼的,可以把海商的訂單交給霍記。這話不大妥貼,當(dāng)場便有窯廠撂挑子了,寄虹非常硬氣地攬了過來。
這下霍記壓力陡增。最繁忙的時候,丘成偏又告假,寄虹正心情煩躁,當(dāng)著好多工人的面大聲斥責(zé),“難道你比別人特殊不成?告假可以,走了就別回來了!”
丘成驚訝地看著她,像看陌生人似的。
這一整天丘成悶頭幹活,一句話都沒說。晚間守著窯火魂不守舍時,小夏來了。
丘成劈頭就問:“爺爺怎麼了?”小夏從茂城回來後,就又恢復(fù)每日照顧丘爺爺?shù)纳盍恕?
小夏把他按下,笑道:“沒事沒事,爺爺睡著了,我來看看你。”放下手裡的茶壺說:“天乾物燥的,我煮了去火的茶。”
丘成沒心思喝茶,只不停地問丘爺爺?shù)臓顩r,服藥了沒,吃飯了沒,說話了沒。
小夏耐心地一一作答,“今天好歹說了幾句話,可仍然迷迷糊糊的,把我錯認(rèn)成你,又把你錯認(rèn)成女孩,成丫頭成丫頭地叫。”
丘成怔怔的,目光虛飄地落在墨團般的夜裡,也不知在瞧些什麼。半晌才幽幽地說:“我想陪著爺爺。”
小夏忍不住心酸。昨天大夫來瞧病,只留下一句話:“多陪陪老人家吧!”丘成轉(zhuǎn)身就跑進廚房,好久之後出來時,眼睛紅紅的。
小夏聽說他爲(wèi)告假照顧丘爺爺和寄虹鬧得不愉快,有心安慰,又不知如何開口,撓了撓頭,捧過茶壺,將壺嘴對著茶碗,學(xué)著寄虹的聲音說:“我不是有意說那些難聽話的,都是被海商逼得緊了,心裡頭煩得很。你將軍肚裡能駕車,就原諒我吧,我給你斟茶道歉了。”
壺嘴點了三點,像是個小人兒彎腰致歉似的,順勢倒出一杯茶來。
丘成忍俊不禁,“不是‘將軍駕車’,是‘宰相撐船’。”
小夏笑呵呵把碗捧到他面前,“是了,那你更得喝了這杯茶囉。”
暖暖甜甜的茶水入肚,丘成心情好了許多,半開玩笑地誇小夏可以去當(dāng)皮影藝人了。
小夏被誇得欲要飛起,順桿爬地獻(xiàn)寶說:“喜歡的話,我現(xiàn)在就講個故事給你聽哈。”
手腳麻利地把壺碗杯擺成三足鼎立之勢,清了清嗓子,把那隻大碗和小杯乒乒乓乓撞了幾回,捏著嗓子做惶恐聲,“哎呀呀!不得了,金鬍子好厲害,咱們官軍打不過,速速逃命去吧!”
茶碗一搖三晃,“哈哈哈!一幫中看不中用的窩囊廢!還不如俺這個土匪經(jīng)打!”
茶杯踉踉蹌蹌跑到茶壺跟前,大驚失色道:“哎呀呀!不好!那是北邊的叛軍,更打不過,這可怎麼辦?”
小夏握住茶壺,腆起肚子,學(xué)著戲臺上大將軍口氣說:“爾等見到本王還不速速投降!”
茶杯立刻翻倒,“投降,投降,我們都投降。給乾王……不,給皇上磕頭——”
丘成本來一直笑瞇瞇的,聽到這裡嚇了一跳,立刻將他的嘴捂了個嚴(yán)實。
他的脣觸到指腹的繭,雖然粗糙卻依舊柔軟纖細(xì),和尋常男子完全不同的一雙手。不知怎的,他的思緒飄到之前那個意外之吻上,耳根子就紅了。
丘成似乎也覺察到氣氛有些小曖昧,臉上微微一紅,放下手來,略羞窘又惶恐地說:“不要亂說話,那可是吃不消的罪名。”
小夏不像丘成在宮裡學(xué)過規(guī)矩,說話很是口無遮攔,“不是我亂說,是少爺說的。他還說乾軍形勢跟砍竹子似的,官軍頂不住了,南邊又有金鬍子在後方搗亂,各地卻只管搜刮百姓,說不準(zhǔn)過不了多久,‘乾’就姓‘皇’了。”頓了頓,認(rèn)真地望著丘成,“你在宮裡的時候見過乾王嗎?他是個好人嗎?”
丘成啼笑皆非,“沒有,就算見過也看不出是好是壞啊。哪一個穿龍袍,老百姓的日子還不是照常過,好壞又能怎麼樣?”
小夏默然片刻,小聲說:“官窯那個案子,少爺說,現(xiàn)在的朝廷是不會平反的。我想,若是……”他擡眼望向丘成,“那少爺和你,還有丘爺爺,不就能翻身了麼?”
丘成嗓子熱辣辣的,說不出話來。這想法很幼稚,卻幼稚得如許美好。
兩個人沉默相對,過了一會,小夏雙手捧住茶壺,微微壓了壓壺嘴,像是點了下頭,然後無比真誠地說:“朕……赦你們,無罪。”
丘成發(fā)現(xiàn),自從小夏來到丘家,自己似乎越來越愛哭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正當(dāng)霍記日夜不停地趕工時,接連下了好幾日的大雨,瓷土礦和窯廠不得不停工。
海商那邊鬧翻天,瓷會內(nèi)部也不可開交。眼看就年底了,各家等著銀子過年關(guān),都來找寄虹要求她履行承諾。
寄虹問嚴(yán)冰朝廷的造辦資銀有沒有消息,嚴(yán)冰半開玩笑地說:“大概改朝換代了能有幾分指望吧。”
寄虹也隨著玩笑道:“看來等不到改朝換代,霍記和彩虹就要一朝跌回建朝前了。”
兩人相視大笑,苦中作樂,別有滋味。
笑罷嚴(yán)冰換上嚴(yán)肅的神情,“這筆銀子我?guī)筒簧厦α耍缃穸教帐鹗亲灶櫜幌尽!?
寄虹驚問:“貢瓷出事了?”她以爲(wèi)沙坤路上遇險。
“不是,我估計沙坤尚未入內(nèi)河,還沒收到驛站的消息。昨日卻得了朝廷的命令,又要青坪出力協(xié)餉,這次單指名瓷商,要二十萬兩白銀,直接送到林老將軍大營。”
寄虹咒罵了一聲,“朝廷不中用,要逼死老百姓麼?”
嚴(yán)冰神色極爲(wèi)凝重,“雪上加霜的是,招兵的敕令已經(jīng)下到青坪,百姓恐怕……好日子到頭了。”
“招兵?茂城大軍不是已——”她突然頓住,驀地了悟,所謂招兵,其實是抓丁啊!
她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然而只要想一想不久的未來,青坪街頭骨肉離散、哀哭送行的場面,她就感覺陣陣發(fā)冷。
忽然握住他的手,牢牢地,彷彿他會被搶走似的,“你不會……”
“不會,只招民不招官。”但他沒有一絲一毫欣慰之色,她亦然。
即便此時此刻能夠暫時置身事外,誰知何時便會大禍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