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冰一愣,神色裡多出幾分戒備。
寄虹看得分明,話到嘴邊臨時改口,“你願不願意同我說說——霍家的薄胎青瓷質(zhì)素如何?”她方纔腦子一熱,居然想直接打聽他的過去,以他倨傲的個性,定是斷不肯說的。
嚴冰明顯鬆了口氣,“已然出類拔萃,但仍可更進一層。”
寄虹驚喜,“真的?”“出類拔萃”四字從他口中說出實屬難得,要知當初他對霍家瓷器的評價是“不過爾爾”。
嚴冰正欲細說,曹縣令笑呵呵過來,先同寄虹寒暄幾句,這可是以往不曾有過的待遇。方纔送別胡主簿時,便不斷有人前來攀談道賀,一口一個“霍掌櫃”,再不是之前的小丫頭了。寄虹自然知道原因所在,從上到下,皆是因爲太后的楹聯(lián)。
嚴冰摸得出幾分曹縣令的脾氣,即便寄虹頂著太后的賞,曹縣令也不會巴巴跑來同她閒磕牙,施禮道:“有何差遣,但請縣令示下。”
有眼色,知進退,曹縣令目中露出幾分賞識,“走吧,到縣衙裡說。”
回到縣衙,曹縣令卻又不急著說了,同嚴冰從戰(zhàn)事談到民生,從廟堂談到江湖,拉拉雜雜,話題繁多。嚴冰答得滴水不漏,看似表明觀點,實則了無痕跡。曹縣令頗爲滿意,這年輕後生當官年頭不長,倒很上道。
這才清清嗓子,正色道:“北方戰(zhàn)事連綿,國庫吃緊,昨日接到朝廷徵餉的公文,要州府年內(nèi)多提兩百萬兩銀子援軍。”
兜了這麼大個圈子,終於說到正題了,嚴冰不做聲,只凝神聽著。
“州府雖大,稅銀富餘的只得兩處,一處是茂城的出海碼頭,另一處便是咱們青坪。青坪加得起稅的,只有瓷商。瓷商不易,本官是知曉的,但太守壓給青坪八十萬,擔子很重啊。”他看向嚴冰,“何況胡主簿一去,本官如失臂膀,瓷務無人領銜,著實頭痛。”
嚴冰心裡明鏡似的,增加稅賦是吃力不討好的活,幹得好沒有嘉獎,幹不好弄出個“官逼民反”,便是掉腦袋的大罪。曹縣令是一石二鳥,一來試探,二來萬一捅了簍子,他便可一推二六五。
但這個活嚴冰必須攬過來,而且必須幹好,官場裡往上爬需得有所依附,在青坪最好的大樹就是曹縣令。
曹縣令說話的時候,嚴冰心中飛快盤算,話沒說完,他已想出一個妥帖的主意。不過爲免風頭過盛,他仍做出皺眉沉思的樣子,拿捏著時間開口,“卑職淺見,朝廷和太守要支餉,青坪責無旁貸,稅賦必然要加,但也要顧及瓷商的心理。頭兩年已加過一次窯稅,今年再加恐民怨沸騰,不如換個辦法,以土稅代窯稅。”
“土稅”是個新鮮詞,曹縣令感興趣地問:“何謂土稅?”
“燒瓷離不開瓷土,青坪一年從瓷土礦拉出的土夠填平青河的了,然而眼下放任窯廠隨意取用。若由官府統(tǒng)一管轄,統(tǒng)一徵稅,便是一筆不小的進項。每筐土定稅不高,瓷商負擔不重,便易於接受。”
曹縣令捋著山羊鬍沉吟不語。確實是官民兩面都行得通的辦法,但新增稅種要上報州府,既麻煩又於他無益,何苦來哉?
嚴冰不露痕跡地勾勾嘴角,接著說:“新稅定要找個靠得住的人負責,因頭一年錢數(shù)沒有舊底參考,易出紕漏。”
啊喲喲,原來如此!曹縣令醍醐灌頂,土稅不就是他的搖錢樹嗎?頓感嚴冰乃是可造之材,和風煦日道:“甚好,此事便交由你去辦,一併替本官考察徵稅人選。”
嚴冰出門時,外頭日光在枝椏上跳躍,又一年新綠攀上枝頭。
他也要往上攀了。想要站在更高的地方,爲了能幫她走得更遠。
這時的寄虹,正在呂家窯廠尋找大東。
找了一大圈,在木棚後頭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他。他胡亂坐在地上,左手抓著一隻碗坯,握著刻刀的卻是殘廢的右手。
她看到他下巴上幾日未刮的胡茬,原本的氣惱忽然變成愧疚。毀掉他人生的是她,有什麼資格譴責他呢?
她盤膝坐下,語氣裡帶著深深的自責,“無論我怎樣道歉,怎樣彌補,有些事情永遠無法挽回。”
碗坯和刻刀掉在地上,半邊碗壁上堆砌著不成形的花紋,一看便是雕壞的。
他深深垂下頭,半晌,極輕地搖了一下。她知道,他是說不怪她。
但她自己過不了自己這關。
“我常做一個夢,夢裡霍記掉進窯火,燒得灰都不剩,而那把火的始作俑者,是我。每每想起,難過得夜不能寐,可我偏要再跳進這個火圈。”
“有人問過我,明明可以選擇坦途,爲什麼要走一條崎嶇的路呢?爲什麼呢?只是不甘心罷了。不甘心就此爛成污泥,想變成瓷坯浴火重生。”
她將碗坯扶正,指尖慢慢滑過雜亂的紋路,“重回這個圈子就像雕刻一樣,每一刀都很疼,但刻完最後一刀,便有化繭成蝶的可能。”
大東側(cè)臉的線條繃得刀刻一般,“廢了半邊,如何成蝶?”
“這個問題沒人能替你回答。我只問你,你心裡有玲瓏嗎?”
聽到“玲瓏”二字,他的面龐不經(jīng)意便柔和下來。
寄虹微笑,“那就去拼一拼。”她將一隻精緻的木盒推給大東。
從木棚後繞出,不意遇上玲瓏。她癡癡地站著,似乎來了有一會了。
寄虹安慰道:“給他些時間,他會想通的。”
玲瓏並不那麼有信心,只低聲道:“謝謝你。”
木棚後的大東對著面前的瓷碗呆坐了很久,似乎在看,又似乎全沒入眼。
瓷碗圓潤通透,無可挑剔,必能奪魁。寄虹的心思,他懂,但這隻碗這麼沉,他拿不起。
他曾經(jīng)是譽滿青坪的“左半刀”啊,那個評瓷會上一刀登頂?shù)膫髌嫒宋铩?
玲瓏送走寄虹,躊躇半晌,一步一猶豫地來尋大東。她想對他說,你無需改姓,只要上臺便好。
在她心中,他永遠都是她的男神“左半刀”。
然而大東聽不到了。玲瓏繞到木棚後頭時,那裡只留下碗坯和刻刀。
大東走了,直到擂臺開賽,再沒現(xiàn)身。
老百姓常聽戲臺上“比武招親”的橋段,“比瓷招親”倒是新鮮得緊。開擂這日,呂家窯廠人山人海,不乏瓷行的青年才俊意圖在玲瓏面前一展風采。
然而挑開紗簾的她目光於千萬人中飛掠而過,看見寄虹對她微笑,伍薇向她招手,唯獨不見那個最最期盼的身影。
紗簾一點一點從手中滑落,遮住她灰敗的容顏。
終究是賭輸了。
“擂臺”並不是比武場那樣的方臺,照呂太爺?shù)囊馑记宄鲆粋€小院,模仿評瓷會擺上長桌方椅,呂太爺是評判。
寄虹與伍薇擠在人羣中,聽著呂坷冗長無聊的開場白,伍薇環(huán)顧一週,低聲問:“寄雲(yún)不是說好要來助威?丘成怎地也不見人影?”
寄虹邊聽呂坷宣講規(guī)則:“……請有意比擂者攜瓷器移步左側(cè)登記等候,不拘身份,五人一組……”邊回答說:“我也不曉得姐姐怎麼回事,不會是姐夫回來了又不讓她出門吧?丘成這幾日奇奇怪怪的,每天早出晚歸,不知忙些什麼。”
伍薇並不知玲瓏與大東的糾葛,玩笑道:“丘成這小子,不會偷著燒瓷準備打擂吧?”
這時,人羣后一聲長喚,“曹縣令到——”喚聲未歇,曹縣令已帶著嚴冰含笑步入,“呂翁安好?本縣聽聞這樁雅事,不請自來,不妨事吧?”
呂太爺近前見禮,嚴冰面上應和,目光卻飛快在人羣中捉到寄虹,彎起嘴角,微微向她點一點頭。
寄虹小小驚喜了下,有他在,必不會叫玲瓏吃虧的。
呂太爺?shù)溃骸安芸h令蒞臨主持,呂家幸莫大焉,請縣令上座,我等聆聽垂訓。”
曹縣令不肯,說自己旁觀即可,推來讓去,終是居中而坐。呂太爺請示他的意見,揮手示意開擂。
左側(cè)登記之處排出一里的長隊,錦衣布帽皆有,寄虹前前後後不住尋望,多希望能在隊伍裡看到大東。
但沒有。他沒有來。
每五人一組上臺,將所制瓷器放於長桌供曹縣令等人評判,最佳者留中,與下一組繼續(xù)比擂,如此往復。
伍薇哂笑,“選秀女麼?只不過都是庸脂俗粉。”
寄虹撲哧一笑,亦有同感。長桌上瓶罐碟盒更替,沒有一件比得上霍家的薄胎青瓷碗,若大東攜其出場,必是“六宮粉黛無顏色”。
隊伍緩緩行進,眼看著剩下的人越來越少,然而大東遲遲不見現(xiàn)身。寄虹焦急地四面張望,見小夏站在人羣邊緣正閒得無聊磨嘴皮子,走過去說:“你辛苦一趟,去把大東找來。就說我說的,他錯過今日,會後悔一輩子。”告訴小夏大東家中地址。他是否在家難說得緊,死馬當活馬醫(yī)罷了。
小夏答應著飛快跑了。
寄虹心事重重地回來,伍薇朝臺上揚揚下巴,“玲瓏躲在後頭也不露個面,怎麼一點不上心的樣子?”
寄虹望過去,影影綽綽看見簾後的女子垂著頭,紋絲不動,外間誰勝誰負全然不聞不問。
她鼻子有些發(fā)酸。再看隊伍只剩個短短的尾巴,憂急如焚,恨不得跳上去喊停。回首看向來路,空蕩蕩無一絲人影。
她從沒感覺時間流逝如此之快,一眨眼隊伍已然走到盡頭,最後一人快步上臺。難道玲瓏就這麼隨隨便便地嫁了?
再回頭時,一個身影終於匆匆跑來,卻只是小夏。
他擠進人羣,氣喘吁吁地說:“找不到,家裡沒人,瓷坊和窯廠也不見。”
大東這個懦夫!
伍薇忽然驚呼,“那個人!他不是栽贓過你們的那個什麼五嗎?”
寄虹愕然回頭,看見長桌前那個檐帽遮眼的身影,心跳都幾乎停了。
劉五!
頃刻間眼前閃過呂坷不懷好意的陰笑,她猛然明白過來。這是個陰謀!若叫他們得手,玲瓏豈非生不如死!
她大步走出人羣,手指劉五,揚聲道:“此人品行不端,萬不可婚配玲瓏,呂太爺明察。”
呂坷道:“滿嘴胡謅!這人乃焦會長窯中匠師,才德兼?zhèn)洌 ?
伍薇罵道:“一個狼窩裡出來的,哪個分得出香臭!你要當狼狗,別用妹子上供!”
呂坷氣得二踢腳似的,正要回罵,呂太爺制止,沉聲道:“呂家的家事,外姓婦道人家何以多言?青坪素來尚禮重節(jié),老朽古稀年紀,從未見過寡婦孤女自出家門,大庭廣衆(zhòng)之下呈口舌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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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很是厲害,寄虹和伍薇頓時語塞。
呂太爺一揮手,“送二位歸家。”
呂坷的手下過來趕人。玲瓏忽地拉開紗簾,待要開口,卻聽嚴冰說:“呂太爺莫動怒,所謂‘忠言逆耳利於行’,婚姻大事不可兒戲,總要謹慎些纔好。”
呂太爺不能不給嚴冰幾分面子,但心中不悅,道:“謝過曹縣令與嚴文書提點。”
曹縣令分明未發(fā)一言,他卻這樣說,曹縣令怎能聽不出弦外之音,意思是請他管教手下。他打哈哈道:“本縣才疏,提點不敢當。此人是否配得上呂小姐,口說無憑,需有真才實學纔好啊。”把話題轉(zhuǎn)回比擂。
呂太爺說:“正是,你把瓷器呈上。”
劉五把小包袱放在桌上,與呂坷對視一眼,動手去解包袱,神情裡的自信與得意彷彿已是美人家財盡在掌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包袱上,要看看究竟是何等的“真才實學”。
只有寄虹仍舊鍥而不捨地望向來路。無論劉五拿出怎樣高超的瓷器,只要大東上臺,一切都還可以挽回。
人羣忽然騷動,爆發(fā)出陣陣驚歎,似乎臺上出現(xiàn)了不得的大事。
寄虹卻沒有回頭,因爲她看見大路的盡頭,遠遠走來一個沉穩(wěn)的身影,帶著沉風定雨的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