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虹沒有看到曹縣令。她進門的時候, 目光被迴廊轉角處一閃而過的人影吸引,背影有些眼熟。她心頭重重一跳,隨即又覺定是自己眼花了, 不可能是那個人。
即便那個人膽敢潛回青坪, 又怎會進入葉府呢?豈不是自投羅網!
她在庭中稍停片刻, 穩了穩心神, 才入內拜見。她是被葉墨以“奉旨督辦瓷務”之名召來的, 但她很清楚,葉墨醉翁之意不在酒。然而,他是官, 她是民,於公, 她身爲會長無可推卸。於私, 有些事也該做個了斷。
葉墨仍是一貫虛假的客氣, 請她落座,給她斟茶。茶是好茶, 但她被嚴冰的白嶺銀毫薰陶慣了,就覺這茶香輕浮粗淺。她沒喝,目光落在茶盞上,黑釉星河紋,流光溢彩, 去年擂臺上豔驚四座, 如今近看, 平心而論, 的確舉世無雙。
可惜了, 落在這等俗人手中。
“我以爲上次已經說透了,看起來你還是不夠聰明。人生如棋啊, 一步錯,步步錯,你要想想清楚。”葉墨在棋盤上落下一子,瓷制棋子撞上瓷制棋盤,尖銳的一聲響。
“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寄虹把一張信箋按在棋盤上,起首三個大字“退婚書”,婉麗中風骨儼然,是她的親筆。
葉墨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捏起這張紙,食指和拇指慢慢碾過紙邊,停在中央,哧啦——撕成兩半。目光裡透著狠勁,一眼都沒瞧紙上的字,好像撕的是她的臉。
寄虹平靜無波,“不要緊,還有很多。”她又掏出一張一模一樣的退婚書放在同一位置。
葉墨不怒反笑,“婚是不會退的,不僅不退,還要提親。我很好奇嚴冰知道了會是什麼反應?”
“他要怎樣,我都受著,與你無關。”
寄虹只是字面意思,但聽在葉墨耳中,含義便十分不同了。他冷冷地盯了她一會,揉起退婚書摁進茶水裡,紙團很快軟爛。
“前不久,有人看上我這個茶盞,擡出官位,捧上重金,不弄到手誓不罷休的架勢。他比我官大,我勢必是留不住的。”
所以要拿茶泡紙糟蹋它?寄虹挺惋惜的。拋開焦泰這個人不談,單論瓷器,她真心覺得黑釉星河盞可流芳千古,該妥善珍藏。
葉墨端起茶盞,左右端詳,目露欣賞,“但我這個人呢,看中的東西,絕不會放手,哪怕,玉,石,俱,焚!”
“啪”一聲震響,茶盞從他手中滑落,摔得滿地碎片。
寄虹心頭猛地抽搐了一下,看葉墨的目光像看一個瘋子。
葉墨仍然笑著,但笑容格外冷冽,“你以爲你有嚴冰?有朋友?有全青坪瓷行人支持你?其實他們和這個破碗一樣不堪一擊!我一鬆手,啪,你身邊的一切就全都沒了。霍寄雲啊,姚晟啊,沙坤啊……”他逐個逐個地念出她熟悉的名字,“……還有嚴冰,最後是你。我得不到的,寧肯摔個粉碎,別人也休想得到!”
他目光中的冷意,彷彿隨時會撲上來殺了她。可她不能示弱,一示弱就功虧一簣了。
“葉墨,你不知道吧,還有很多東西是摔不碎的。”她抓起一把棋子,撲啦啦撒在地上,在滿地蹦跳的棋子中揚長而去。
噼裡啪啦一陣後,棋子安靜下來。葉墨低頭看去,居然沒有一個碎裂。
同樣瓷制的棋子,卻堅硬如鐵。
寄虹沒有走正門,她心裡惦記著來時見到的那個背影,特意沿原路走回。廊下四顧無人,她舒了口氣,果然是看錯了。
身後傳來桀桀怪笑,“霍掌櫃,在找我?”
寄虹倏地轉身,剎那天旋地轉。
眼前人瘦小,一雙耗子眼,兩根稀疏的嘴毛。
“耗子精!”她失聲喊道。
剎那覺得快慰,殺害父親的兇手歸案了!
隨即她聽見耗子精趾高氣揚地說:“叫我‘井捕頭’!”
她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
遠處,葉墨從房中慢慢踱出,面無表情地揮揮手,耗子精點頭哈腰地退下。
葉墨朝寄虹笑了一下,“我送你的禮物,如何?”
耗子精是聽說焦泰出獄的消息,才偷偷回青坪打聽情勢。先聯絡的焦泰,不料被葉墨發現端倪。葉墨對耗子精頗感厭惡,卻仍將他官復原職了。因爲他意識到,耗子精是把趁手的刀,可以直捅進寄虹的心窩。
寄虹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窯廠的。心裡全是耗子精醜惡的嘴臉,葉墨那番威脅的話就沒能當回事。一整夜思緒翻騰,千百種殺人懲兇的法子浮起又沉下,赤紅著眼直到天光大亮。她要是金鬍子就好了,一把刀就能解決。
可惜她不是,她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別說報仇雪恨,連自己的婚姻都做不了主。
她突然翻身坐起,把頭髮隨便一綰,沒梳妝就跑出了門。
她決定向嚴冰攤牌。
以前不敢說,是覺得他骨子裡依然是個不成熟的大少爺,有些事擔不起,但礦塌那日,他把她抱在懷裡,頂天立地。
後來他說:“你若信我……”
當時她沒有回答,但心裡早就點頭了。她的過去,應該由她親口告訴他,他是盛怒還是冷酷,她都願意承受,最壞的情況是他不要她了……
那她再重新追回來。
嚴冰正在家中寫《瓷務雜論》,見她蓬頭垢面就來了,嚇了一跳,以爲有急事,寄虹鬧了個大紅臉,總不能說:“是有急事,急著和你成親吧?”
嚴冰失笑,“你要不要先洗個臉梳個頭再說事?”
也好,順便把要說的話捋一捋。寄虹就著他打來的熱水洗了臉,沒有梳妝檯,只有一張飯桌,他坐那頭寫書,她坐這邊梳頭,手裡是他的梳子,面前是他的鏡子,他攏了攏書稿,給她騰出塊地方,而後就悠閒地托腮欣賞“美人梳妝圖”。
她漸覺氣氛曖昧。屋子太小,只放了一桌一椅,他坐著椅子,她只能坐在牀邊。這副情景,怎麼看怎麼像是少年夫妻閨中樂。
“看我做什麼?寫完了?”
嚴冰“哦”了聲,提筆蘸墨,正襟危坐續寫,書稿上頭是“……火,前烈,中緩,後微,燃火不停,至”,再落筆卻是:“碧窗嬌困懶梳妝。燭光分兩行。許誰騎鶴上維揚。溫柔和醉鄉。”
寫罷默吟,偷眼瞧她,未飲酒自有三分醉意。
寄虹被他看得雙頰緋紅,嬌嗔道:“你是在寫書嗎?讓我看看,又胡寫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放下梳子,作勢去搶。
嚴冰並不攔著,笑吟吟任她看去。
寄虹於詩文上並不精通,但拿來粗粗一看,也大略知曉其意,登時面紅耳赤,“你……”
這麼一鬧,反忘了要說的事。她起身欲離,不料地方狹窄,腳邊踢到凳腿,險些絆倒。嚴冰忙伸手一扯,本意是想要扶她,反讓寄虹一個不穩,倒在了他的懷裡。
嚴冰就勢俯身過來,一嘗芳澤。
之前,他一向比較剋制。他知道如果提出進一步的要求,寄虹多半不會拒絕,但他不願意那麼做,正因爲愛她,所以更要珍惜。不過今日脫繮了。
畢竟今時不同往日,兩人即將議親,在他心中,她早已是他的娘子。
寄虹察覺出他和之前不一樣了,這一次他很放肆,讓她禁不住微微戰慄。
他和葉墨不同,她被葉墨觸碰時,只有恐懼噁心,神智卻異常清醒,但嚴冰溫柔的撫弄,讓她神魂顛倒,想索取更多,想讓他更深入,把自己全盤佔有。
這是她選定的男人,她想做他的女人,拜不拜堂其實沒那麼重要。
他們在一起,這就夠了。
嚴冰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只剩裡褲了。他一個激靈滾下牀,直接把頭扎進臉盆裡。直到一口氣實在憋不住了,才擡起頭抹把臉,大口大口地喘氣。
轉頭看她,她懵懂地躺著,不知所措。
他想扇自己一個大嘴巴。
嚴冰拉開薄被蓋在她身上,靠在牀邊,連人帶被抱進懷裡,在她耳邊溫柔地說:“對不起。”
寄虹心裡五味雜陳。他這麼好,反而讓她愧疚。“嚴冰,我是願——”
“那也不可以。”嚴冰輕輕吻上她的發,“寄虹,嫁給我好不好?雖然我現在沒有大房子,但我保證今後會買一座你喜歡的大房子,衣食無憂,絕不會叫你跟我受苦的。”
寄虹不是貪慕虛榮的人,他明白。不過女子託付終身,爲將來考量得多些也是應該的,他理解。除了這個,還能有什麼原因令她猶豫不決呢?
她坐直身子,嚴肅地看著他,“如果我暫時不能嫁給你,你……你肯等我麼?”
“什麼?”
她咬咬牙,“其實我和葉——”
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話。寄雲在屋外焦急地喊:“寄虹!在嗎?沙坤出事了!”
這些日子,沙坤幹了幾樁漂亮的活計,替幾個窯廠擋掉了差役,有大把銀子入賬,還有大把生意送上門。這天早上他春風得意地歪在牀上,摸著伍薇隆起的肚子說:“兒子,你真是個小福仔,乾脆就叫‘福仔’得了!”
伍薇踹了他一腳,挺著肚子坐到牀沿上,“俗!還是叫‘翰書’好。”兩個人爲了名字已經爭了一夜了。
不用伍薇吩咐,沙坤熟門熟路地給她套上軟底鞋,“‘沙喊樹’?這是人嗎?”
“咱們兒子可不能像你打打殺殺,得唸書,考狀元,能叫‘沙狗娃’、‘沙魚蛋’?”
沙坤見她板著臉,就不爭了,她原本脾氣就不小,懷了身孕更大了,他倒越來越沒脾氣了。一把橫抱起來,“半夜不是想吃山海居的蝦餃?走!”
她笑著打他,“快放我下來!身子重,當心摔著孩子!”
“再懷仨也抱得動!能一直把你抱到山海居!”他大笑著踢開房門,小和尚和歪脖正往裡走,聽見兩人打情罵俏都樂了。
伍薇沒敢真讓他抱到山海居,叫了兩輛馬車,一行人熱熱鬧鬧地往山海居去。路上仍在爲“翰書”還是“福仔”爭個不停,後來伍薇生氣了,“不吃了!回家!”沙坤趕緊陪笑臉,“行行,‘喊樹’就‘喊樹’吧。”
但心裡嘀咕,要是生個女兒,這名字……會被笑話吧?
到山海居,沙坤小心地攙著伍薇下車,小和尚結賬,歪脖晃著膀子往裡走,忽然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地站住。
二樓,耗子精領著一幫捕快往下走,一夥人溜鬚拍馬,“井捕頭,您一回來,大傢伙就有奔頭了。”
耗子精沒注意門邊的歪脖,得意洋洋地說:“今天酒足飯飽了,都給我拿出看家的本事,抓住那個私通叛匪的要犯,大大有賞!”
歪脖神色突變。他低下頭,不動聲色地退後,若無其事一般踱到沙坤身邊,壓低聲音,“老大,快走!衙門來抓你了!”
伍薇悚然一驚。
沙坤倒很鎮定,餘光一掃,就看到已走到一樓的耗子精,不由臉色一沉。冤家路窄!
不用問,他立刻猜到怎麼回事了。既然耗子精能穿回這身捕頭的衣服,那就沒理可講,只能刀刃上說話了。
有伍薇在側,他不想正面衝突,示意小和尚靠過來,低聲囑咐,“上車,回窯廠拉上兄弟們再幹。”
小和尚一點都不緊張,幾個捕快算不得硬仗。但歪脖臉色煞白,一把攥住正扶伍薇上車的沙坤,“不能回窯廠,他們鐵了心要拿你,捕快拿不下,後頭就有城防軍,一被拿住就是砍頭!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沙坤神色凝重起來。若是單因組建護窯軍一事,犯不上動用城防軍,也犯不上砍頭,而且,這些內.幕歪脖怎會知道?“怎麼回事?”他沉聲問。
歪脖支支吾吾,只叫他快走,沙坤目光沉沉凝視著他。眼見耗子精已經出門往這邊走來,隨時會發現他們,歪脖心一橫,招了,“大哥,我對不住你,你和金鬍子的買賣我漏水給葉墨了!”
“漏水”是他們走江湖的行話,意思是泄密了。
伍薇大驚失色,慌忙跳下車,腳一軟,差點跌倒,沙坤和歪脖趕緊去攙,動靜有點大,耗子精終於被驚動,向這邊望來,倏地拔刀厲吼,“叛匪在此!拒捕者格殺勿論!”
喊出“格殺勿論”,就不是小打小鬧了。捕快如狼似虎衝來,百姓抱頭躲避,熱鬧的街道剎那變成獵殺之地。
伍薇猛地一推沙坤,“跑!”
歪脖一刀砍斷套馬繩,“大哥,走!我斷後!”
這不是婆婆媽媽的時候,沙坤深深地看了一眼伍薇,這一眼,千言萬語,今生來世。
隨後他飛身上馬,大喝:“小和尚,跟上!”一把拎起提刀迎戰的歪脖扔到馬後,打馬衝向捕快。
十幾柄刀迎面刺來,避無可避,沙坤猛地一踹馬肚,馬兒恢恢長嘶,四蹄騰空,驚險地從捕快頭頂騰躍而過,順腳踢翻幾個,小和尚策馬緊跟,兩匹馬趁亂突圍,竟幸運地闖出包圍圈,一前一後向城門疾馳。
在捕快吶喊追殺聲中,沙坤聽見身後伍薇渺遠的嘶喊,“是男人就活著……”後面的聲音被人海吞沒了。
他沒回頭,但她流著淚抱著大肚子衝著他逃命的背影用盡力氣大喊的情景,居然就在他的腦海。
混蛋!他又一次丟下她一個人,生死不明地跑了。
生死攸關的一刻,他居然走神了。他想,以後一定得讓她過上好日子,人人羨慕的那種好日子,再不讓她爲他提心吊膽了。
只是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了。
城防軍十分迅速,沙坤三人奔到城門時,身後追兵飛快接近,而前方守門的士兵已得到命令,正忙著關閉城門。
城門一關,斷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