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試這日,窯神廟外熙熙攘攘,比歷年的評瓷會還要熱鬧。千載難逢的公開選官,無論瓷行內外,哪個不想一飽眼福哇。
寄虹同伍薇早早就來了,佔了個最近的位置。和許多同行們聊過,得知大多數人都傾向嚴冰,寄虹稍稍安心。說話的當口,衙役開道,太守、縣令與一干官吏來到,嚴冰經過寄虹身邊時,兩人視線交匯,不約而同微微一笑,雖然沒有言語,但彼此都聽懂了對方的心聲。
寄虹:“賀禮備好了喲!”
嚴冰:“必不負你意。”
短暫的對視過後,嚴冰隨縣令進入廟中。寄虹忽然心生感慨,紛紜世間,能遇上一個即便於千百人中錯身而過也能默契一笑的知己,何其幸運。
太守坐在太師椅裡,彷彿臥著一個碩大的球。掃一眼翹首的衆人,不滿道:“甄選官吏,卻命百姓圍觀,曹縣令認爲妥否?”幾百雙懂行的眼睛下,他如何動得手腳?於他是大大不妥的。
曹縣令謙恭道:“百姓深慕太守賢名,皆望得瞻太守聖顏。”
這頂高帽噎得太守直瞪眼,只得轉向正題,問曹縣令如何選拔。這本是場面話,不想曹縣令真個早有準備,侃侃而談,共試三場,得分最高者勝,第一場比試的內容是“識瓷溯源”。
未開場太守便失了主動,氣哼哼鼓著肚子道:“遊戲之舉怎可登大雅之堂?”
“此舉乃爲考察參試人對青坪瓷行的瞭解程度,是督陶官必備之才。”曹縣令不慌不忙道。
這話冠冕堂皇,太守發作不得,便冷聲問左右陪官:“諸位以爲呢?”
一邊是州官,一邊是“現官”,那些小官小吏哪邊都不想得罪,均作白癡狀打哈哈。
沒有反對派跳出來扛大旗,太守的肚子就有點癟,望向他帶來的參試人,見他胸有成竹地點頭,才作出大度的樣子應準。
除了另三名當地選出的陪襯者,太守寄予厚望的參試人才是嚴冰的勁敵,寄虹細細打量,北方人的身材,國字臉,不聲不響往那一站,明明與嚴冰南轅北轍,卻又都有幾分既驕傲自信又進退有度的相似氣質。
那廂縣令命人將十件瓷碗列於長桌之上,碗前放置的木牌標有從一到十的數字。對五位參試人說:“這是從青坪各店隨意購來,請諸位講出出自何家何窯,可觀、可聽、可觸,但不可翻看底部戳印。”
圍觀人羣都覺這法子既新奇有趣又不可思議,爭相踮腳伸脖想看個究竟。
伍薇擰眉道:“都是一模似樣的青瓷碗,一母同胞十個崽,怎麼辨?我看自家的窯主都講不出,這不是難爲人麼?”
說是“隨意購來”,但寄虹看得出十隻瓷碗是著意挑選,爲避免因各窯所出器型不同而可能造成的“提示”,皆選擇大小一致、色澤接近、無紋飾的瓷碗,一眼掃過去,真像十隻毫無二致的複製品,別說外行,就連寄虹這樣的內行人,都是仔細分辨好一會之後,才勉強認出其中一隻像是自家所出,其餘便認不出了,要全部講清楚,簡直天方夜譚。
參試人輪流上前辨認,三個陪跑每人足足花了半個時辰之久,反覆觀聽多遍,才交上答卷,兩個書吏各站兩側,一人宣讀答卷,一人宣讀答案,圍觀人羣不時鬨笑,實在錯得離譜,有個陪跑一件都沒答對。
他訕訕強辯,“青坪幾百家窯廠,誰能個個門清?我就不信有人能一件不錯!”
伍薇不忿道:“青坪自己人都分不出,嚴冰這個外地的更抓瞎了。八成是太守拔釘子的餿主意。”
寄虹想起前幾日嚴冰早出晚歸地“巡查”窯廠,說是“爲考試做準備”,當時她不解,這會終於明瞭,想是他早從曹縣令那裡探得考試內容了。淡淡笑道:“薇姐你彆著急,後頭有好戲看呢。”
說話間,好戲就開場了。書吏將瓷碗調換順序後,“國字臉”近前辨認,從左至右只看一遍,便不假思索地寫下十個名稱,前後不過半刻的功夫,答卷已呈到太守面前。
太守不知答案,也不甚確定,喚書吏快些讀來。
寄虹心想,“國字臉”再精明,總歸是外地人,不能一個不錯吧?但凡他出錯一處,嚴冰便有得勝之機。
持答卷的書吏念道:“一,焦家窯廠。”
持答案的書吏判道:“第一,購自陶瓷街焦家瓷莊,焦家窯廠燒造。”
圍觀人羣鼓掌稱讚。
“二,大呂窯廠,注,呂坷公子所管之窯。”
“第二,購自陶瓷街呂家老店,北郊呂家窯廠燒造。”
人羣開始騷動。寄虹神色緊張起來。
“三……”
書吏的聲音像是一把接一把的柴火,燒得人羣越來越旺,最後報出“此卷中者有十”的結果時,人羣沸騰了。
寄虹卻緊抿著脣,一言不發。
嚴冰若想獲勝,不僅一個都不能錯,所用的時間還要更短。而“國字臉”只用了不到半刻的時辰,想從時間上超越他,完全不可能。
她望向嚴冰,目光像墜了千斤重擔。他依舊一派悠閒之色,向太守縣令微一躬身,假裝看不見縣令焦黑的臉,從容走到廟中央,未近長桌,卻腳下一轉,向廟門而來。
寄虹瞪大眼睛,怎麼?他認輸了?放棄了?退出了?
嚴冰卻徑直走到她面前,站定,“藉手帕一用。”
衆人非常自覺地退後一步,獨留寄虹在前與他對立,一瞬間令她有種“萬千人中只爲你”的錯覺。
猝然被他陷入這樣的境地,十分尷尬,還……有點小甜蜜。
遞出手帕,衆目睽睽之下難以啓齒,只好用眼神示意,“有把握麼?”
“當然。”嚴冰同樣用眼神回答,轉身登場。
這麼一段小插曲令原本不抱期待的衆人吊足了胃口,幾百雙目光鎖定嚴冰,要看他怎樣唱這段必輸無疑的戲。
嚴冰繞到桌後,不疾不徐地把手帕折成條形,擡頭環視衆人,淡淡一笑,把三疊的手帕系在眼上。
“哇!”人羣發出一陣驚呼。
嚴冰拿起第一隻瓷碗,手指摩挲碗壁,微一沉吟,“此碗……”
寄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你那兩下小把戲在我面前耍耍還行,千萬別當衆砸鍋啊!
“出自方家窯廠。”毫不拖泥帶水。
不用書吏評判,話音剛落,他旋即翻過碗底,將戳印亮於衆人面前,上面一枚紅色方印,內書醒目的“方”字。
“妙!”“神了!”……人羣擊掌喝彩。
“方掌櫃,嚴某淺評一二,煩請指教。”嚴冰不驕不矜,娓娓道來,“方家窯廠所出瓷器用泥細膩,器型大氣方正,精至雕花瓶,小至家用碗,件件一絲不茍,皆屬上乘。”
不僅座中的方掌櫃,衆人皆不料他敢於當衆追加評點,均停下交頭接耳,凝神靜聽。
“惜囿於規整而失於靈性,色多年不新,型多年未變,須知瓷器之最誘人處在於每無所同,未知之喜。固守舊制可堪維持現狀,然則數年之後、數輩之後何以延綿?”
這番評點並非譁衆取寵,既高屋建瓴又切中弊要,說得方掌櫃頻頻頷首,“嚴文書所言極是。方家的生意不如往日,我只爲北方亂起陸路不通之故,未曾想過內因,多謝提點,多謝。”即便嚴冰看不見,他依然起身拱手。
伍薇看看寄虹,揶揄道:“嚴冰都沒表示,你怎麼笑得那麼得意?”
……沒那麼明顯吧?
下一件,嚴冰一上手,便說:“焦家。”翻底亮印,無誤,但隻字未評。
焦泰神色不動,銳利的視線卻在他身上剮了一刀。
第三件,“袁家。”
袁掌櫃生恐嚴冰不予置評,不待翻碗,急急喊道:“請嚴文書評點幾句!”
衆人鬨笑。焦泰看他一眼,袁掌櫃假作不見,心說,跟你那麼久都沒在瓷器上得過隻言片語,如今這難得的機會可不能錯過。
嚴冰頷首,“袁家的瓷器工於精巧,匠心獨運,然而基礎不穩,譬如手中這件,瓷胎厚薄微有不均……”
衆人駭然,他居然僅憑手感便辨認出如此細微的差別!
“……另則,青瓷重色,色中以‘雨過天青’與‘千峰翠色’爲上品,袁家的瓷色不如‘雨過天青’之瑩碧,又無‘千峰翠色’之濃厚,便落了下乘。”
這番見解自然並非源於此時手感,非要長時間細緻深入的調查才能得出。袁掌櫃心悅誠服,“如嚴文書所言,袁家瓷的確色澤搖擺不定,只不知其中緣故?”
嚴冰微笑,“其中緣故三言兩語難以說清,改日登門詳談如何?”
袁掌櫃曾跟著焦泰做過與嚴冰爲難的事,本擔心他心有罅隙,不料他如此寬宏大量,既欣慰又愧疚,連聲道謝。
第四件,嚴冰連手感都省了,一觸之下便脫口而出,“霍家,彩虹瓷坊。”
寄虹又驚喜又緊張,等著聽他不客套的評點,但他再次略過,移向下一件。
真小氣,好歹誇兩句嘛。
之後六件,嚴冰亦無一出錯,且給予恰當的意見。起初衆人驚歎喝彩,後來屏氣靜聽,考場成了學堂。他們都聽出這位曾經懶於政務的嚴文書實則腹有乾坤,對各家長短了然於胸,且不藏私,青坪終於出了個真才實學的督陶官。
放下最後一件瓷碗,嚴冰解開手帕,環視衆人,誠懇道:“嚴某踏入此地將近一年,親眼目睹青坪瓷行的繁盛,青坪人的奮進,深有感觸。今日妄言,不憚惡意,只望青坪瓷行揚長補短,蓬勃百年。”
廟裡廟外掌聲雷動,不是喝彩,是發自內心的同心戮力。連“國字臉”都目露崇敬之色。
這回曹縣令臉終於不黑了,好個嚴冰,既鎮得住場,又賺得了淚,果然沒看錯。捋著山羊鬍笑呵呵道:“第一場,嚴冰拔得頭籌,諸位沒有異議吧?”他問的是陪同官員,卻看向圍觀衆人。
百姓纔不管官府的窩裡鬥,齊聲應和。
太守想反對也晚了,恨恨地咬牙,“這等把戲看著花哨,實不中用,主簿一職,該當筆墨通達,下一場便以‘青坪瓷務’各擬策論吧。”
他說得飛快,不給曹縣令插話之機,卻正中曹縣令下懷。嚴冰的文筆他是知道的,小小策論不在話下。
寄虹笑說:“看來第三場是不用比了。”
伍薇卻涼涼地說:“窯神保佑他挺得到第三場吧。”
寄虹覺她話裡有話,正欲詢問,廟裡已燃香開試。五人皆非白丁,伏案奮筆,廟外隔得遠看不到文字,但看幾人神態,有人一張臉皺成一團,寫得磕磕絆絆,有人寫了半頁便棄筆,破罐破摔地左右張望——這都是陪跑。
“國字臉”和嚴冰埋首疾書,行雲流水。燃香越來越短,兩人手旁的一摞紙箋越來越厚,三柱香燃完,兩人同時停筆,書吏將兩份策論取走謄抄。
廟外圍觀者中有人低聲議論,“我斗大的字不識一筐,這回就算念出來都聽不出好賴。”
另一人說:“哪用唸啊,嚴文書那摞紙比那外地人高出一大截,還看不出誰好誰賴?”他心裡已自動把嚴冰歸類爲“同鄉”了。
寄虹喜上眉梢,明眼人都看得出嚴冰技高一籌。
書吏將謄抄好的策論呈於每位官吏面前,曹縣令讀罷兩文,往椅背上一靠,愜意地飲茶。
看到曹縣令篤定的神情,寄虹長長舒了口氣,沒有懸念了。
太守風捲書頁般飛快翻閱,中途忽然一頓,目光在頁面凝固片刻,餘光掃了呈上策論的書吏一眼,書吏心領神會地微微點頭。
太守左右望望,除了沉浸在茶鄉中的曹縣令,其餘官吏“手不釋卷”,捧著的策論都是“國字臉”所寫。
他腆起肚子,清清嗓子,“《青坪盛景》一文,何人所做?”
“草民拙作。”“國字臉”施禮道。
“言辭流暢,立意深刻,本官以爲可列第一。”
寄虹不以爲然,太守當然偏幫自己人,好在其他人眼睛不瞎。
曹縣令不急不躁,“下官倒以爲嚴文書之見解入木三分,諸位都來說說,哪篇更佳?”
官吏們的答話在廟中嗡嗡迴響,“《青坪盛景》。”
異口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