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記很快整飭一新, 寄虹親自掛上那方舊匾。重新開張的那天,鞭炮響徹青坪,陶瓷街從頭到尾掛滿帶有“霍”字的瓷燈, 彩獅舞了足有一個時辰。
伍薇駭然道:“排場也忒大了, 比皇帝嫁女兒還闊氣!”
玲瓏笑道:“還有更闊的呢!”
寄虹包下整座山海居宴客, 上賓自然是縣令和太守。因太后對“百鳥朝鳳”愛不釋手, 頒下不少賞賜, 太守都跟著長臉,於是借嘉獎之機特意來套套近乎。席間親自向寄虹敬酒,一時間霍家風頭無兩。
在座的瓷行中人喧騰如沸, 大醉而歸,唯獨嚴冰比以往更加冷定, 滴酒未沾, 看著裡外的繁華熱烈, 卻似望見曾經風光無限的嚴府。
他提前離席,沒有打擾正挨桌敬酒的寄虹, 在白日燈火裡獨自回了家。
提前離席的不止他一個。
霍家的大喜事,寄雲卻沒有到場,玲瓏等人知她不喜拋頭露面,並不覺奇怪。姚晟卻知寄雲雖有如此想法,昨日已被他勸服, 很願親眼看一看霍記風光場面, 爲此特意提前安排丫鬟帶寶寶出門玩一天, 不知爲何今日卻未現身。
他牽掛著寄雲, 沒吃幾口匆匆退席, 走到趙家門口便聽見裡頭正在咆哮,“臭娘們!沒有我趙財能有你們霍家的今天!窮成孫子時找老子蹭飯, 他孃的如今風光了就翻臉不認人了?告訴她,甭說山海居的大堂,就是太守的雅座我也當得起!哭!哭!哭喪啊你!賤貨!”
姚晟怒極,但他一個外人,又是男子,怎好插手別人夫妻的事。猶豫間忽聽門裡一聲女子慘呼,接著是重物墜地的聲響,呼嗵嗵砸在他心上。
他再也按捺不住,憤怒砸門。裡頭消停了,趙財罵罵咧咧打開門,翻著白眼想了好一會才依稀記起他是誰,從鼻子裡擠出兩個字,“幹嘛?”
越過趙財的肩頭,姚晟看見寄雲正掙扎著從地上爬起,搖搖晃晃站立不穩的模樣讓他五內俱焚。血往上衝,真想替她教訓這個人渣。
趙財順著他的視線回頭看看寄雲,再轉過來時,目光就多了點齷齪的懷疑,“你找她?”語氣跟捉姦似的。
姚晟猛然警醒,他一時衝動,險些給她惹來是非。急中生智道:“瓷坊發月錢,夫人沒去領,我給送來了。”拽下荷包,也不管有多少錢,全給了趙財。
趙財喜笑顏開地接過荷包,“砰”地關上大門。這回姚晟不敢魯莽,只得回自己家忐忑地等著。幸好如他所料,不一會兒趙財便出了門,他趕忙呼喚寄雲,她卻不應。
他唬她,“你若不開門,我就找寄虹過來。”
腳步聲近,門閂響動,側門“吱呀”一聲開了,寄雲垂著頭帶著濃重的鼻音哀求,“千萬別告訴寄虹好麼?”
看著她臉頰上清晰可見的紅指印,他酸楚難當,一個“好”字被他說得顫了三顫。
寄雲默不作聲地收拾院子。一塊長木板掉在樹下,兩端繫著斷頭的麻繩,方纔她就是倒在這裡,看情形,似乎是捱打後把鞦韆撞落了。
姚晟竭力壓下怒火,緩和語氣問:“傷著哪裡了嗎?要不要請個大夫?”
寄雲呆滯地搖搖頭,慢慢走回屋裡,找出一捆繩子,動作僵硬地繫上木板。
他看出她想重新掛好鞦韆,便說:“放著吧,我來。”
她恍若未聞,仍舊機械地穿繩、打結,他溫言勸了好幾遍她都不理,又去牆角搬□□。
姚晟又氣又疼,一把拽住她,“賭什麼氣!身子重要還是一塊破木頭重要!”
寄雲這纔看了他一眼,目光裡的隱忍叫他心裡一顫。“我不是賭氣,這鞦韆是……”想起趙財的名字,她整個人都不禁瑟縮了下,“……是他做的,以前我就提過不結實了不如拆了,可他一聽就罵。”
原來她竟是在怕。他心裡跟堵了塊石頭似的,扶她坐下,回身去掛木板,不料一拎起來就斷成兩截,他真想直接跺碎了泄憤,但想起她畏懼的神情,終是強壓下怒火,尋出工具箱錘錘打打。
她坐在樹下,一片樹葉悠悠飄落眼前,居然已經枯黃凋零,時節還這麼早啊。擡頭仰望,樹幹中的兩截斷繩在半空中無所憑依、死氣沉沉地垂著,彷彿系不住的未來。
“剛開始,他不是這樣的。”她聲音飄渺,不像是跟他說話,像是跟不知哪裡的遊魂對語。“他親手做了鞦韆,說兒子一定會喜歡。”
敲打的聲音停了停。
“可是後來我生了寶寶。他開始不回家,開始酗酒,開始賭錢,開始賣地賣房子。莊子沒了,營生沒了,那個做鞦韆的人也沒了。”
這麼多年,她是頭一回說這些話,不知怎麼的,看著面前這個男人的背影,忽然就想說一說了。其實說不說也沒什麼區別,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打碎了牙齒也只能往肚裡吞。
“當”地一聲,姚晟狠狠一錘把鐵釘砸折了,憤懣地盯著她,“你少說了一句:他開始打你罵你虐待你!”
寄雲下意識地摸了摸臉上的指印,硬擠出一絲寬慰的笑,“也不是很疼。”
她這般悽楚的笑卻比淚水更叫他心酸。“趙財就是一個畜生!你對他還有感情?”
也許曾經有過,然而早已在傷痛裡消失殆盡。“有與沒有,又能如何?”
姚晟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揚起錘子又放下,放下又揚起,反覆幾次,終於一咬牙,把錘子扔到一邊,轉身直視,鄭重其事道:“他屢下狠手,你可以去官府告他。大梁律例有云,若夫家毆打妻子致傷,官府應予重罰,還可判處夫妻義絕!”
寄雲大吃一驚,“你說什麼?
“你難道想一輩子葬送在那個畜生手裡?他不會回到從前了,只會變本加厲,越來越瘋狂!”他斬釘截鐵,“寄雲,不要怕,離開他!”
離開趙財,這是她從未、也從不敢想的事,一時間三魂六魄都驚飛了,拼命搖頭,“不、不、不行,萬萬不行!”
“爲何不行?你有才幹有手藝,偌大趙家全靠你自己支撐,一個人照樣能夠過活,何必忍氣吞聲低三下四?”
“可我不是一個人,”她苦澀地望著他,“我還有寶寶,寶寶不能沒有爹呀!”
頓時,他所有的言語都被擊碎了。這世上,除了衣食住行,還有很多很多其它的牽扯糾葛,那些,往往纔是最關鍵最不能割捨的。
她慢慢垂下頭,縮著肩,抱著臂,像是困在無形的殼裡。“他再有錯處,總是我的夫君,寶寶的爹。女子在家以父爲綱,出嫁以夫爲綱,我怎能帶著寶寶背夫棄父,遭人唾罵?”
是他太傻了,想法過於輕率簡單。望著單薄瘦弱的她,他心中五味雜陳,懊惱、自責、疼惜、望而卻步,以及……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對不住,我失言了。我……我只是望你不要如此懦弱,你越懦弱,他越猖狂。爲了寶寶,你也要堅強勇敢起來。”
寄雲呆呆望著腳下,似在出神,又似在看那木板。
二人相對無言。沉默良久,姚晟拾起錘子,蹲下敲了一錘,這一下有氣無力,叫他越發鬱結。他居然在爲趙財修補鞦韆!
忍無可忍,霍地站起,“這個鞦韆,不做也罷!”從工具箱抓出一柄斧頭,照著剛釘好的木板直劈下去,“喀”地一聲震響,鐵釘亂濺。
寄雲渾身震了一下。那聲響驚天動地,在她腦中轟轟鼓舞,久久不散。
姚晟再次舉起斧頭。
“給我。”一個低低的聲音將他打斷。
他詫異回頭,寄雲起身,腰桿筆直,提高了音量重複道:“給我!”向斧頭伸出手。
姚晟會意,遞給她,側身讓開。
躺在她腳邊的木板尚未被完全斬斷,藕斷絲連的樣子看起來像一副枷鎖,而她就是被鎖住的囚犯。她默默看了一會,緩緩擡起斧頭,一點一點舉過頭頂,雙手握緊,停頓稍頃,猛然大力劈落。
聲如春雷,萬物復生。
這許多年隱忍的委屈與痛苦爆發成不可遏止的力量,一下又一下,要將那副命運的枷鎖徹底毀滅。
木板斷裂,兩截、三截……直至碎爲片片木屑,而她仍發狂般不肯停手。
“夠了。”姚晟握住她的手腕。
寄雲胸膛劇烈起伏,臉上滿是宣泄的汗水。
他被她的眸光柔軟了心房。她忍得太久太苦,他豈能不懂。輕輕奪下斧頭,柔聲道:“寄雲,你若還想發泄,有我。”
“有我”。這句話若是從她的夫君口中說出,該有多好。
該有多好。
她忽然掩面痛哭。不是傷心,是悲憤。
劈得開木板,劈不開命運。
姚晟遵守承諾未將此事告訴寄虹,寄虹那幾日忙著應酬,無暇顧及,後來得閒問起,寄雲只說不愛熱鬧,她也就信以爲真。
霍記開張後,日日顧客盈門,寄虹想把姚晟調到霍記做管事,他考慮再三,說若有配合默契的賬房,他便答應。寄虹正有此意,便說服寄雲同姚晟一起調來。
儘管有人幫手,寄虹仍舊忙得昏天暗地,兩店一窯,千頭萬緒,連同嚴冰見一面都抽不出時間。
他索性到霍記“視察”,一查就查到晚上,順勢留下吃頓便飯。但飯菜尚未布好,寄虹已經趴在飯桌上睡著了。
嚴冰嘆氣,爲她蓋件披風,輕輕抽出胳膊下壓著的賬本。
寄虹醒來時,就見嚴冰在裡屋的書桌後頭倚燈書寫,她走近一瞧,卻是在算她未完的賬目,並且未打算盤,全在紙上加減。
這樣的男人……真叫她不知怎生纔好。
柔情萬種地“喂”了一聲,“別算啦,吃飯吧。”桌上的飯菜一點沒動,他定是餓著肚子在等她。
寄虹熱好飯菜,嚴冰也正好算完。飯桌上他一個勁給她夾肉,寄虹看著冒尖的碗有點犯愁,難道他喜歡小白那樣圓滾滾的身材?
兩人坐到一起,話題總離不開瓷器。寄虹說:“上回沙坤介紹的幾個海商又來進貨了,聽說青瓷在別國還挺受歡迎的。這回進貨量大,我想引薦幾位同行給他們,推薦幾位唄?”
做生意主動讓別家分杯羹的倒是少見。“霍記吃不下?”
寄虹不答反問:“焦泰入獄,瓷會會長是不是該改選了?”
嚴冰頓悟,驚訝道:“你想做會長?”據他所知,南北瓷會從未有女子擔任會長一職。
“對。”她直言不諱,“我要站在最高處,再不讓人踐踏霍記。”
他審視地看著她,她往後靠著椅背,手肘搭在扶手上,不經意間透出幾分君臨天下的霸氣。他本想潑一點冷水,轉念一想,她吃過虧栽過跟頭,如今想要權要勢以自保,也無可厚非。便以半開玩笑的口吻道:“想不到你志向遠大,我倒是小瞧了你。”
寄虹知他這是贊成了,笑道:“何止呢,我將來還要把霍記分號開到白嶺去。”這樣他就能順理成章地回家了。
她沒發覺,不經意間她已經在未來裡預留了他的位置。
既然爲籠絡人心,嚴冰建議選擇傾向霍記的同行合作,以互惠互利預先鎖定這幾票。商定妥當,翌日寄虹便帶著海商挨家拜訪。如今生意日益艱難的境況下,從天而降一塊大餡餅,沒有哪家不千恩萬謝的,就差表態誓死效忠了。
寄虹並未刻意宣揚此事,但悄無聲息地,青坪瓷會的陣營發生了變化。受過恩惠的自然站在寄虹一邊,那些沒受到恩惠的中間派不免欣羨,後悔之前站錯了隊。
嚴冰建議趁熱打鐵,即刻改選會長。
寄虹邊指揮下人把新進的礦土擡起倉庫,邊說:“何必著急?再過半個月就是會長改選例會。”
嚴冰給擡土的工人讓道時,隨意瞥了一眼。“聽曹縣令說朝廷派了個欽差,過幾天就到了,到時少不得人仰馬翻的,這之前先把你的事定下爲好。”
“什麼欽差?來幹什麼?”
“正式公文還沒到,曹縣令也不知是誰。不管是誰,目的無非是——”他比了個元寶的手勢。
“對你不會有影響吧?”
“怎麼會?哪個斂財不要靠督陶署。”
只要對嚴冰無礙,金差銀差都與她無關。寄虹放下心來,問起會長改選的流程。
嚴冰視線追著工人的身影,方纔短短一瞥間,覺那筐中頗像白嶺特有的礦土,隨即暗笑自己八成是思鄉情切老眼昏花了,青坪離白嶺幾千裡地,怎會有人巴巴地從白嶺運土過來。便拋開這個念頭,與寄虹討論會長改選之事。
隔日瓷商雲集督陶署,嚴冰提出瓷會不可無長,請衆人擇能選之。
幾名頗有聲望的人交換一下眼色,方掌櫃起身道:“會長之位霍家曾連任多年,期間瓷會欣欣向榮。如今霍家後繼有人,不僅將青瓷發揚光大,博得太后盛讚,爲青坪揚眉吐氣,並且德才兼備,將絕技傾囊相授,在座許多同行皆有惠及。方某力薦會長之位重歸霍家,亦是我等共同之願。”
玲瓏頭一個贊同,又有幾人也隨即應和。
呂坷陰陽怪氣地說:“自古哪有女子凌駕於男子之上的道理?要反天嗎?”
嚴冰淡淡掃了他一眼,“普天之下,率土之濱,莫不臣服鳳璽。難道你卻有貳心,圖謀反天不成?”
呂坷瞬間面無血色。他本來就事論事說的是寄虹,嚴冰一竿子把他架到太后的前頭了。要知如今叛軍正是打著“撥亂反正”的名號,他這等同於叛軍之列,那可是株九族的大罪啊!登時冷汗涔涔,磕磕巴巴地解釋,“我……我……我不是……”
“既然不是,那麼居高位者不拘男子女子,以才論之,呂公子想必認同?”
嚴冰語氣甚是隨意,但呂坷已嚇得快要滑到地上去了。“認……認……認……”
嚴冰溫和地笑道:“認同最好。”轉向衆人,“諸位也都認同吧?”
他這一招殺雞儆猴高妙得很,這種時候誰還敢否認?反正會長誰當不是當,再者,投了她的票並不見得日後一定聽她的話。於是,在“上下一致”的呼聲中,唱票結束,小吏高聲總結,“共收到一百零三票,霍家得八十九票。”
這是青坪瓷史上最高票的一次當選,但其中多少真心實意,多少半推半就,就不可知了。
寄虹笑盈盈起身,向衆人團團一福,禮未行畢,就聽門外有人道:“已經結束了麼?不是刻意避著本官吧?”
隨著話聲步入兩人,一人是曹縣令,一人身著寸徑雜花寬袖青袍六品公服。
寄虹看見那人,笑容剎那冰凍,僵立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