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晟臉上帶傷, 腳下不太利索,但衆人在他凜凜目光下,不約而同閃身, 讓出一條通道, 連衙役都沒敢阻攔。
他走進公堂, 跪在寄雲前方, 並沒看她, 向堂上叩首,“懇請縣令容許草民跪行瓷路以證清白。”
寄雲心頭猛地顫了一下,失聲喊道:“不——”
“嘖嘖, ”趙財一副“捉姦在牀”的表情,“瞧瞧, 當著這麼多人就好上了!”
曹縣令難以置信, “你……”指指姚晟, 又指指寄雲,“要替她?”
“並非。”姚晟面色平靜, “草民雖一介布衣,但行得正坐得端,名譽頭等事,絕不容他人玷污,今日必要討個公道。青坪自古風俗, 窯人事, 窯神斷, 既然縣令說有些事人看不清, 那就請窯神開眼, 辨一辨是非忠奸!我若走得過,那就是窯神首肯, 從今以後,再有敢誹謗的,無論是法是神,定當嚴懲!”
他跪在寄雲前頭,她只看得見一個鐵骨柔情的背影。她哽咽道:“我不需要。”
他低聲回答:“趙夫人,在下不是爲你。”
趙財被那番話砸蒙了,他像看傻瓜一樣看姚晟,在他的世界,永遠不會理解什麼叫愛。
曹縣令目光在幾人間逡巡,心思飛轉。案子不大,卻是開天闢地頭一遭,弄不好要“名垂千古”呀!倒不如順水推舟,既脫了干係,又給了後頭那位面子。拿定主意,向姚晟道:“你所言非虛?”
“是。”
“好!”曹縣令果斷下令,“上山!”
廟山從沒來過這麼多人,好像全青坪的人都集中在這裡了。窯神廟前站不下,人潮就沿著神路階鋪下去,近千人的大場面,卻一點都不熱鬧,鴉雀無聲。
雨季常有的多雲天,日光不盛,但神路階旁日積月累形成的碎瓷之路,反射著鋒刃的光,從寄雲身前傾斜延伸開去,路的盡頭,被姚晟踩在腳下。
曹縣令有點後悔,要是死了人不會算到自己頭上吧?趕緊補充,“姚晟,在場青坪父老可以作證,這是你自行決定,生死殘疾,與人無尤。”
姚晟笑笑,“是,請青坪父老爲我作證。”俯身將褲腿捲到膝蓋之上,露出裸.露的皮膚,以示並無夾裹木板鐵皮之類。
直起身,望一眼天。天上有沒有窯神他不知道,他是當鋪出身,不信窯神,只信自己。
視線滑下,在寄雲身上頓了一頓,非常短暫,就如他和她之間曇花一現的緣分。視線落回瓷路時,他撩衣跪倒。
劇痛海嘯山崩,他咬緊牙關,膝行向前。碎瓷片是鈍刀子,切割開皮肉,在骨頭上碾磨。不敢想象換成她的場景,這一刻,他竟感到欣慰。
他沒告訴她,揹著渾身浴血的她下山時,唯一的念頭是,從今以後,再不能讓她受苦了。但他無權無勢,以血肉之軀碾過這條路,已是渺小的個體對龐大的世俗最激烈的抗爭。
“姚管事!挺住!”不知誰一聲大叫,讓他激靈一下,渙散的神智陡然重聚,他才發現自己昏昏沉沉中停了下來。故意用力將小腿壓向瓷路,已經麻木的神經霍地一跳,總算稍微清醒。
瓷路隨著山勢逐漸擡起,上山的路,越往後,越艱難。
想起來時的路上,伍薇真摯地向他道歉,說:“要知道你們如此相愛,就不會把別的女人推給你了。”
愛……嗎?
在他這個年紀,早沒了年少癡狂,“愛”這個字,是水裡的月亮,虛幻不可捉摸。他只是看到她流淚就心疼,看到她平安就歡喜;瓷坊打烊晚了她一個人夜歸時他會偷偷跟在身後,確認她安然到家才放心;半夜裡擔心得睡不著,會忍不住隔著門縫看一看她是否又獨對孤燈是否又做噩夢了……
只是這樣簡單而已。
只是這樣簡單地想要照顧她而已。
身後拖出兩條長長的血線,血線緩緩延展,伸向路的盡頭,那裡站著一個女子,是他的終點。
寄雲不記得什麼時候從人羣中走出,頂著異樣的目光向前走,一步,又一步……直至踩上瓷路。尖銳的棱角隔著軟底鞋刺到腳底,她卻不覺得痛。
這條路,這麼長啊。他越來越慢,也許走不完全程了,不過沒關係,她已準備好去走剩餘的路。哪怕被世人唾罵,她想爲他活一回。
但是這次,她沒機會。
姚晟獨自走完了全程,最後一步落下時,一路支撐的意志力終於崩塌,他向旁邊栽倒,寄雲急忙伸手去扶,卻被他躲開,她的手就那麼停在半空,空空蕩蕩。
圍觀者默了一瞬,開始鼓掌,起初稀稀落落,後來匯成風雷。但沒有人開口,偌大的廟山,只有掌聲寂靜地響著,沉默致敬。
姚晟被嚴冰扶著勉強離開瓷路,神智開始迷離,仍不忘要曹縣令兌現諾言,“曹……縣……你應該……判決……”
“曹縣令,窯神斷了善惡,你該判案了!”嚴冰替他說完。
曹縣令被幾千道目光烤著,汗流浹背地吼,“趙!財!惡意誹謗,毆打妻子,殘害孩兒,殺妻未遂,依樑律杖刑五十,並判義絕!”
寄雲以爲自己會激動落淚,但是沒有,她居然出奇地平靜。在趙財求饒的叫聲裡,她拒絕了寄虹的攙扶,默默地獨自下山,就跟在姚晟身後不遠的地方。
姚晟在路上就昏過去了,高燒幾日不退。小夏受嚴冰的吩咐照顧,每天都見到寄雲拖著病體來探望,但除了第一天姚晟昏迷不醒時見了一面,後來他醒了,就不許她進門。
“他……他睡著了現在。”小夏努力想著說辭,“大夫說要好好休息,他每天都睡十幾個時辰的。”
寄雲的視線越過小夏望一眼臨窗半藏半現的男子,“他還是不想見我?”
小夏覺得解脫了,要知道編一個謊話好難的。
寄雲不爲難他,上車離去。
寄虹每天陪她來一趟,每天吃閉門羹,幾天過去,有些忿忿,“姐,我們不來了。他雖然救了你,也用不著那麼大架子。”
寄雲心平氣和,“他拒我千里,是爲我的名譽,如果我倆常來常往,免不了有人舊事重提。可我不怕。”她捲起車簾,迎風而坐,大方地把傷痕未消的臉孔擺在窗邊,“遭過那麼多壞事,我現在什麼都不怕。”
行至郊外,城郭幾戶人家,炊煙裊裊。寄虹叫車伕停車,“姐,你一個人回窯廠行嗎?”
寄雲看看不遠處籬笆牆裡,一隻小白狗瞪圓了眼朝這邊張望,短尾巴搖得歡快。她揶揄道:“我還沒有吃過你做的飯呢。”
“我那廚藝,也就他忍得了吧。”寄虹笑著下車。
見她承認得痛快,寄雲便知好事將近,隔窗笑問:“是不是很快會有媒人上門啦?”
寄虹扒在車窗,踮腳湊近她,“姐,別的嫁妝我不要,只要你親手繡的嫁衣,親手的。”
按青坪的風俗,寄雲缺了男人,是“不全人”,“不全人”是不能沾手新娘子的任何東西的,觸黴頭。可妹妹偏偏點名了。
寄雲一口答應,“好。”是否完滿,纔不由男人決定。
送走寄雲,寄虹走進籬笆院,從“愛寵”降級成“看門狗”的小白歡蹦亂跳,嗚喔!有飯吃囉!
房門鎖著,嚴冰不知去哪了。寄虹熟門熟路地進廚房,一掀鍋,竈臺冰冷。小夏不在,懶寶少爺連火都不生。
把柴禾填進爐膛,生火。廚房簡陋,沒有風箱,柴禾明顯是嚴冰劈的,粗到可以直接當武器,難燒得很。她拿著破扇子使勁扇,黑煙一股股竄出來,她一邊抹淚一邊罵:“嚴冰你個笨蛋……”
門口一聲尷尬的咳嗽。
果然不能背後隨便說人壞話。寄虹咯咯笑起來,拿袖子抹抹臉。
嚴冰樂了,“去唱黑臉包公的話,不用勾臉了。”
寄虹瞪他一眼,把扇子塞給他,朝爐膛努努嘴,洗臉去了。嚴冰乖乖蹲下,呼呼扇風。黑煙撲在臉上,嗆得很,懶寶少爺卻樂在其中似的。
他遇過不少精緻妝容的女子暗送秋波,但爲他把一張臉弄得黑黢黢的、黃臉婆一樣蹲在土竈下頭燒火,只她一個。
寄虹進來,搬個馬紮坐他身邊洗菜,兩個人像伙伕廚娘,他想,做官哪有守著她有意思?
寄虹看一眼他的湖綢團花長衫,正式的會客穿著。問:“你去哪了?”
嚴冰往竈膛添了根“木頭武器”,“縣衙。”
她詫異,“曹縣令找你?什麼事?”想了想,忽然興高采烈,“是不是終於發現沒你不行,要官復原職?”
他一絲不茍地扇風,火苗漸漸起來了。撲啦啦的扇子聲裡,他問:“要是我不做官,就這麼一直窮下去,也拿不出彩禮,你還願意讓我進你的窯嗎?”
“不願意。”
扇子停了。也是,哪個願做貧賤夫妻?
卻聽她話裡帶著笑,“我可不要倒插門的男人。雖然揹著二十萬的債,死皮賴臉也要擠進你這個破房子。”
在遊艇上的時候,兩個人聊起過未來的家。寄虹說不用像霍記那麼大,但最好兩進的院子,十五六間屋子。嚴冰當時鬼祟地笑,“十五六間哪夠啊,七八十差不多吧。”寄虹勾住他的脖子,“行啊,看你有沒有本事。”
嚴冰直接把她按艙壁上了。
隔天繼續聊。她細細描畫,說要鋪新瓦,不怕暴雨,要有雕花的鏤空圓窗,窗下放矮榻小幾,“等我們閒了,品品茶,聊聊天,看看景。”
他補充,“等我們老了,看兒孫滿堂。”
真美。
現在這個房子是她幫著租的,並不算破,不過頭頂是草非瓦,只半間屋子,擺張牀就挪不開身了。和她的美好構想比起來,距離大概有白嶺到青坪的海路那麼長。然而她偏偏要嫁進這麼個破敗地方,在他最潦倒的時候。
他有點動搖。要不然就接受曹縣令的建議?他倒想對牀夜雨,卻不願她臥聽風吹啊。
“不能官復原職也不要緊的,你不是說想寫《瓷務雜論》嗎?一直念念不忘的,現在終於有時間了,多好。”寄虹把菜碼在案板上,碼成柔順的一排。
“曹縣令確實想讓我重回督陶署。”
那爲何不答應?寄虹一看他的眼神,馬上明白過來,“有棘手的事?”
“棘手,而且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