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嶺的城頭, “金”字旗迎風招展,沿著城中大道,張揚地一路延伸到城中剛佈設的軍營。
金鬍子的大帳裡, “款待”的並不是白嶺的官員, 被士兵五花大綁推搡進來的, 正是嚴冰和沙坤。
嚴冰冷冷看著上首那人, 濃眉闊目, 獅鬃般的大鬍子幾乎蓋住半張臉,面上沒有一絲激戰後的疲色,雙目射出精光, 儼然天降雄獅。
士兵用刀背照沙坤大腿就是一下,“見到金將軍還不跪下!”
這一刀正砍中傷處, 他彎了彎腿, 卻越發將脊樑挺得筆直。“我呸!金鬍子你少在老子跟前裝大爺!”
沙坤擡腳一壓, 在士兵反應過來之前便將大刀踩在腳下,儘管身上纏了好幾道繩子, 行動不便,但那把刀在他腳下紋絲不動,士兵憋得滿臉通紅都沒能拔出。他昂首直視金鬍子,“你被官兵追得光屁股躲進船艙的時候,是誰賒給你的長矛大刀, 大概忘得跟屁股一樣乾淨了吧?”
嚴冰恍然大悟, 當年沙坤偷運出海的那船鐵器竟是賣給金鬍子的兵器!私運兵器是砍頭的罪, 賣給匪軍, 視同造反, 更是有十個頭都不夠砍的。
不過,他暗暗苦笑, 他和沙坤大概都等不到朝廷來砍頭的那天了。
金鬍子嗤地笑出了聲,聽不出是何意思。他一身玄鐵重甲,硝煙未散,反觀沙坤,褂子是碎布條,褲子缺一條腿,汗水和著血水將僅剩的幾塊布料黏在身上,配上幾處胡亂裹著傷口的五顏六色的布條,活脫脫一個叢林裡的野人。
但野人與雄獅的對峙,絲毫不落下風。
金鬍子站起身,拔出腰刀掂在手裡翻了兩翻,“這是沙老弟你賣給我的第一把刀,說實在的,真他孃的不好使。”他漫不經心地踱到沙坤和嚴冰面前,“打了兩仗就捲刃了,扔給廚子,又要了回來。”他咧開大嘴笑了一下,“真是中了邪了,我就中意你船艙裡的東西。這次請二位過來呢,還是想……”
他猝然變臉,白光一閃,手裡的刀就架上嚴冰的脖子,目光卻銳利地盯著沙坤,“……跟你做筆買賣。”
“操.你祖宗!”沙坤破口大罵,“有種衝我來!”
“就是衝你沙坤來的!”他非常瞭解沙坤的脾氣,這把刀架在沙坤脖子上毫無作用,但架在白面書生的脖子上,沙坤說不定就會動搖。
卻聽書生淡淡說:“沙坤,我用不著你管,管好你自己的嘴就行。”
金鬍子詫異地轉頭,這才認真打量嚴冰。雖然亂髮糊了一臉,皺巴巴的衣服上一副血色地圖,受傷的手在打著哆嗦,全無形象,但一雙眼睛裡風雨沉定,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從容。
金鬍子在心裡豎了下大拇指,繼續遊說沙坤,“這位朋友是個人物,你狠得下心看他死在你面前?”
沙坤不語。金鬍子做出推心置腹的樣子勸了一會,見他默不作聲,便厲聲敕令手下將嚴冰推出去斬首。
“等等!”沙坤猶猶豫豫地說:“金子不在我身上……”
“我就想知道究竟在哪。那艘船隻有一船破罐子,沙老弟你玩的是‘偷龍轉鳳’還是‘暗渡陳倉’?”
“你當然找不著,”沙坤全然不顧嚴冰的厲聲喝止,似乎鐵了心,一咬牙道:“因爲金子藏在船……”
嚴冰激烈斥責,沙坤的聲音又越來越低,最後幾個字幾不可聞,金鬍子不由自主放開嚴冰,把腦袋湊近沙坤。
就在這時,沙坤猛然大力一掙,身上的繩索突地崩斷,手中多了一柄匕首,寒光凜凜,直刺對方。
金鬍子高大的身軀竟然十分靈活,忽地折腰擰身,避過鋒芒的瞬間,已還了三刀。
變起倉促,頃刻間又塵埃落定。士兵的驚呼聲尚未落地,“當”地一聲,一把刀被震飛出去。
嚴冰驚魂未定地看著抵在沙坤胸膛的刀尖,已經割破他的衣襟,緊緊貼在肌膚之上。若是嚴冰不被綁著,定要扇自己幾個耳光,他應該堅信,沙坤只會兩肋插刀,絕不會賣友求榮。
“沙老弟,我早防備著你這一手呢!”金鬍子不僅不怒,反而哈哈大笑,“雄風不減當年哪!要不是你受了傷,我這條命說不定就交待了。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他換上十分誠摯的表情,“老弟有勇有謀,何必要做朝廷的走狗?不如跟我幹啊?”
嚴冰哼了一聲,如意算盤打得倒是不賴,人財兼得啊。
沙坤胸前冷颼颼一片,背後也有好幾把刀頂著,面上卻嬉皮笑臉,“那你放我回家,問問媳婦的意思。”
“好哇,”金鬍子笑呵呵的,“送你回‘老家’怎麼樣?”話音剛落,瞬間翻臉,手腕一振,橫刀削頸。
人都說死前會看見一生中最珍貴最留戀的東西,那一剎那,沙坤只看見伍薇的臉。他覺得對不住她,又叫她守寡了,但依然緊緊閉著嘴。
然後,他聽見嘯叫的冷風緊貼著耳廓滑過,身後傳來“哧”地一聲。在嚴冰的半聲驚呼和士兵的半聲“報……”的背景聲中,他慢慢回過頭,那把刀插在帳篷上,兀自顫動。
金鬍子又換了一副“自己人,爲你好”的表情,親熱地拍拍沙坤的肩膀,“對不住啊,手一抖就偏了,沙老弟啊,好好想想吧,下次就不一定會抖囉!”轉向冒冒失失跑進帳裡的士兵,“報什麼?”
士兵說他們在城門外捉到一人,聽說知曉黃金的藏匿處。
嚴冰和沙坤對望一眼,半驚半疑,不知是否金鬍子作的一齣戲。等人被押進來,兩人均變了臉色。
來人雙手反綁,兩把刀左右架在脖上,那一雙明亮亮的眼睛卻滴溜溜轉個不停,倒像是在刀槍林立的軍營裡觀光一般。一見到沙嚴二人,喜不自禁,“老大!你們還活著!”
這當然就是小和尚了。
沙坤見他整齊的衣服和輕鬆的神氣就猜出他是“自投羅網”來了,沉著臉狠狠瞪他。嚴冰卻如墜冰窟。所謂關心則亂,他一看到小和尚,方纔的淡定從容頃刻瓦解。
寄虹出事了?爲什麼不逃?
兩人的神情被金鬍子盡收眼底,掩在大鬍子下頭的嘴角不易察覺地扯了一下,盛氣凌人地向小和尚揚了揚下巴,“見面禮呢?”
“女老大給將軍帶了封信,現在在這位小哥懷裡呢。”他朝押著他的士兵努努嘴。
沙坤用視線戳了他一下,意思是,“什麼時候又冒出個‘女’老大?”
嚴冰卻緊張地盯著士兵呈給金鬍子的信,離得遠看不到寫的什麼,只見區區兩頁紙,金鬍子卻翻來覆去地看,眉頭皺了又舒,舒了又皺,嚴冰的心也跟著懸了又落,落了又懸。
毋庸置疑,“女老大”就是寄虹,但她究竟有何計劃,他半點都猜不透。
足足看了半個時辰,金鬍子把信丟在桌上,“你們女……老大,“他似乎也覺這稱呼新奇又拗口,掃一眼信末的署名,“霍、寄、虹……”
嚴冰方纔刀懸頸上仍安之若素的心跳忽然加速。
“……她敢跟我提條件,”金鬍子面罩寒霜,“就不怕我把你們一鍋端了?”
小和尚聳聳肩,“鍋端了,金子就永遠見不著了。”
金鬍子目光沉沉地盯著他,腦海中卻瞬息萬變,迅速考量著信中提議的可行性。小和尚坦坦蕩蕩地回視,那是十二分自信託起的底氣。
底氣,也是砝碼之一,讓局勢的天平悄然發生了微妙的傾斜。
“怎麼通知她?”這麼問,就是答應了。
法子簡單又巧妙。依照小和尚的描述,士兵在岸邊點燃三個巨大的柴垛,間距與次序皆由小和尚指定。煙柱滾滾騰空,白日裡十分醒目,這是寄虹從那日看見的煙火想到的簡易“烽火”暗號。
海面平靜,沒有迴音。但小和尚胸有成竹地說:“好了,通知到了。準備一艘遊艇,準時赴約就行。”
拽上天的口氣啊!金鬍子瞇起眼睛,忽然很有興趣見見那個霍寄虹了。
遊艇是大梁水軍的常備船型之一,最大的優點是速度驚人,除了偵查敵情的本職工作,用來逃跑最合適不過。金鬍子佔領白嶺後繳獲了一支半殘的水軍,嚴冰、沙坤、小和尚有幸成爲軍中游艇第一次下水的親歷者。
黑黝黝的海上,濃霧阻隔了星光。遊艇極其謹慎地劃開水面,尾隨的幾艘小船鬼影憧憧,四下死寂,並沒有大船的身影。船頭的金鬍子不動如鍾。
艙中的嚴冰沉默地盯著緊閉的舷窗,詮釋了何謂望眼欲“穿”。
沙坤這個渾不吝的性子,到閻王殿也開得了玩笑。他看看嚴冰,調侃說:“想得慌吧?”
嚴冰沉默了一會,說:“我並不想見到她。”金鬍子準定備好埋伏,若寄虹當真回還,萬一談不攏,那就插翅難飛了,金鬍子絕不可能給她第二次逃脫的機會。
小和尚撲哧笑出聲,“嚴主簿啊,你都快把那扇關著的窗子瞧出窟窿來了,還說不想?沒什麼好擔心的,女老大肯定會來的。”
沙坤被捆著,騰不出手,用肩膀頂了他一下,“你小子,風還沒停,你就轉舵了啊。”
小和尚聽得出他是對“女老大”的稱呼開玩笑,“老大,你要是瞧見就明白了,她喊‘轉舵’的樣子,跟你大殺四方的勁兒真有點像呢!”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睛都更明亮了幾分。
嚴冰透過他崇敬的眼神,似能看見那個英姿勃發、勇往直前的女子。他希望她狠心冷血,走得遠遠的,然而她終究還是回來了。又莽撞,又愚蠢,但,情深如許。
情深如許。明知此來百死一生,卻義無返顧,是爲他。
嚴冰輕輕笑了。他攀過巔峰,也墜過地獄,然後,遇見她,愛一場,此生足矣。如果註定今日便是結局,至少他同她在一起。唯一的遺憾是,他還沒來得及說出那句話。
船身忽地停下,海風中金鬍子的聲音十分冷冽,“霍小姐!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