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著急忙慌地把紙片胡亂塞進布袋,見大東直勾勾地盯著手上那張,羞赧地說:“這個……你想留著麼?”
大東觸電般甩給玲瓏。兩人目光一觸,飛快移開,面紅耳赤。
寄虹倒比大東放得開,嘻嘻笑道:“玲瓏,你這是做的哪門子生意?”
“這是給碼頭的花船畫的,我本想把瓷枕賣給她們,可她們只看中我的畫,還指定題目……”越描越黑了,玲瓏心虛地瞥一眼大東,他不會瞧不起她吧?
“我、我本來不願意的,但窯廠入不敷出,我是實在沒辦法,就算被人戳脊梁骨也要保住我爹的心血呀……”她扁扁嘴欲要落淚,簡直說風雨便來。
“你一不偷二不搶,自食其力經營窯廠,誰敢戳脊梁骨?”寄虹豪氣地一錘定音,“今天這個事誰都沒看見,誰看見誰長針眼!”
大東覺得眼睛霍霍地跳疼。
“怪我沒繫好……”玲瓏拍了拍布袋,忽然愣住,低頭翻找一番,“哎呀!錢丟了!”
寄虹一摸腰間,自己的荷包也沒了。“是那個小子!好麼,爹是賭棍兒小偷,上樑不正下樑歪!”
“他就是姚晟的兒子?”
“還用說嗎?有其父必有其子!非把他找出來不可!”寄虹把手伸向大東,“還坐著?走吧!”
大東習慣性地用右手撐了一下地面,剛擡起身子,悶哼一聲倒下去,捂著手腕眉頭緊皺。
寄虹心裡咯噔一下。“你……你的手……”
大東慢慢站起,左手提起掉在地上的柴禾,沉默轉身。
“等等!”寄虹一把拉住他的右手腕,大東抖了一下,不知是疼痛還是抗拒。
她放輕力道托起手腕,沒有明顯的傷痕,然而仔細觀察能發(fā)現腕部有不自然的些微扭曲,手指僵硬地蜷曲著。
做雕工的,手是命根子。
她開始發(fā)抖,撿起一根樹枝,“大東,你把它當刻刀,畫個圖給我看。”
玲瓏多麼期盼他能接過樹枝,哪怕只畫個簡單的圈都好,但他沒有。僵持片刻,他緩緩地、緩緩地撤回手。
那一刻,玲瓏覺得天地都灰暗了。
寄虹捂著臉蹲下,哭聲溢出指縫,“對不起……對不起……”
從此青坪再無“左半刀”。
一連數日陰霾,寄虹的心情跟老天一樣難見晴空。母親忌日這天,同寄雲上墳,寄雲淚水漣漣,她卻一滴眼淚都無。母親的牌位如今仍孤寂地鎖在封抄的霍宅,作爲罪人,她沒資格哭泣。
“娘,不哭……”寶寶瘦瘦的小手一下一下?lián)u著孃親的大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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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雲俯身摟著女兒,眼淚未止,但頗覺安慰。霍家沒了,至少她還有貼心的女兒。
回到城裡,街邊有個賣糖畫的,吸引不少孩童,寶寶也走不動步了。寄雲哄著說:“回家去,娘給你做好吃的。”
“一個糖畫值什麼的。”寄虹掏出荷包,問寶寶,“喜歡什麼樣的?”
寶寶看看孃親,不吭聲。
寄雲摸摸她的頭,“小雞還是小貓?”都是寶寶養(yǎng)的小動物。
得到孃親的同意,寶寶才彎起眼睛,“小雞!”
兩隻手攥著寄虹買給她的大肚子小雞,寶寶前後左右地看,捨不得舔一口,像得了了不得的寶貝。
寄雲不由心酸,她命苦,做女兒的也跟著受苦。
寄虹正繫緊荷包,冷不丁被人撞了一下,手裡就空了。回頭只見一個刺蝟頭的小子在人羣裡鑽來鑽去,眨眼就拐進小巷。寄虹一跺腳,“嗨!又是他!”風風火火就追了過去。
寄雲擔心她鬧出事端,囑咐寶寶待在原地別動,急匆匆跟過去,轉進小巷,見寄虹氣哼哼站在巷口乾瞪眼。寄雲勸道:“算啦,小孩子而已。”
寄虹把姚晟的事講給她聽,寄雲嘆氣,“怪可憐的,跟寶寶一樣,都是有爹也等於沒爹。”
兩人往回走,寄虹埋怨她怎能把寶寶一個人丟下,寄雲笑道:“她很聽話的,從來不亂跑。”
然而走回賣糖畫的攤前,兩人傻眼。寶寶不見了!
寶寶等了一會不見孃親回來,又被攤主驅趕,便朝她走的方向去尋,經過一個死衚衕瞥見牆根的竹簍晃來晃去,她以爲是小貓小狗,興沖沖推開蓋子,扒著簍沿往裡一瞧,竟然是個人。
那小子一張臉髒得只露出白眼珠,頭髮亂蓬蓬支楞著跟刺蝟似的,說話也帶刺,“滾開!不然我打你!”
跟她撿的野貓一樣害怕人。她伸出小手,“跟我回家吧,我家有吃的。”
“刺蝟頭”呸了一聲,往衚衕口瞄一眼,見沒人追來,蹭地跳出竹簍,大概是肚餓體乏,身手不利落了,腳尖被簍沿絆了一下,摔了個大馬趴。
他沒喊疼,寶寶卻趕緊上前,學著孃親哄自己的語氣摸摸他的頭說:“乖寶寶不哭,給你吃糖。”把糖畫遞給他。
“給我?”這一年多他吃的東西不是撿的就是搶的,偶爾有人扔個窩頭還是餿的,現在這個個頭小小的女娃居然送他糖吃!熱烘烘的甜香直往鼻子裡鑽,一聞就知是剛出鍋的,她一口都沒吃就送他了?
寶寶鄭重地點頭,往前遞了遞。
“刺蝟頭”不客氣地抓過來,三兩口就塞進嘴裡,真甜!
寶寶聽著他嘴裡嘎吱嘎吱的聲音,不由舔了舔嘴脣。
“刺蝟頭”吃完,習慣地吮了吮手指,卻被寶寶抓住,“流血了……”小腦袋湊近手掌,小口小口輕輕地吹氣,像哄貓狗那樣細聲細氣地說:“吹吹就不疼了……”
“刺蝟頭”最忌諱被人抓住,這次卻沒推開。她溫柔的吹撫似乎真有鎮(zhèn)痛作用,不光手掌,渾身的傷都不疼了。
“寶寶!”寄雲和寄虹找遍街巷,終於看見寶寶的身影。寄雲奔過來摟住她,聲有餘悸,“嚇壞娘了,以後可不準亂跑了。”
寄虹瞥見“刺蝟頭”,頓時捋胳膊挽袖子,“喲!小子,這回看你往哪跑!”
他脖子一梗,“要錢沒有,要打就打!”
寶寶急忙攔住寄虹,“不要打他!”可憐巴巴地望著寄雲,“娘,把他帶回家好嗎?”
寄雲望著他,“願意嗎?”
寶寶拉住他流血的手,力氣不大,他卻甩不脫,梗著的脖子慢慢慢慢軟了下來。
這是他流浪一年多來,第一次舒舒服服地洗個熱水澡而不是泡泥塘,第一次穿上嶄新的衣服而不是垃圾堆裡扒出來的,第一次毫無戒備地飽餐一頓而不用被追趕。
“你叫什麼?”寄雲給他梳頭時問。
“我大名叫姚天門,雲姨可以叫我天天。”吃飽穿暖,他一樣是個懂禮的孩子。
寄雲嘆了口氣,“天門”跟寶寶的大名“老寶”一樣都是賭桌上的名詞,倆孩子爹都是極品賭棍。
收拾齊整,寄虹誇讚,“多精神的小傢伙,往後別幹偷雞摸狗的事了。”
天天垂著頭走出房門,寶寶招手喚他,他蹲在寶寶身邊,沉默地幫她從雞籠裡撿雞蛋。寄虹端著雞食走過來,他拉住她。
“你們是在找我爹嗎?”
寄虹已經對姚晟不抱希望,不想峰迴路轉。天天領著她們回到木棚時,遠遠便聽見焦灼的呼喊,在子夜寂靜的山嶺中格外揪心。
“天天!天天!你在哪?快出來!出來吧……是爹呀,是爹……”木棚外頭,一個衣衫襤褸、鬍子拉碴、頭髮亂草窩一樣的男人正絕望地四處找尋。
天天一直緊抿著嘴,聽到最後忍不住喊了一聲“爹”,撒腿奔到近前。
姚晟怒吼,“跑哪去了!我以爲你——”擡手要打,不想被人擋住。
“有你這樣一個爹,他還能活著都是奇蹟。”寄虹冷冷地說。
姚晟呆住。看看煥然一新的兒子,翕動著嘴脣說不出一個字。
寄虹講述了前因後果,痛斥道:“我見過家破人亡的,欠債生病的,都沒像你這麼沒出息,一個大男人活得像個老鼠不見天日。你葬送自己沒人管,可你還有個兒子,他這一輩子剛開頭就被你這親爹親手葬送了!”
姚晟抱頭蹲下,痛苦地抓著頭髮,“我、我是沒法子啊……賭場的人拿刀追我……我一個子兒都沒有……”
“人可以沒錢,但不能沒骨氣。如果你不逃不慫敢認賬,日子多苦你都是你兒子眼裡頂天立地的爹!”
姚晟被寄虹震住,擡起頭,正對上天天渴望的目光。
寄雲不忍天天再次流落街頭,鼓起勇氣勸道:“咱們爲人父母都是爲了孩子,難道你要一輩子東躲西藏,看著天天走上邪路嗎?”
每個人生命中都會遇到幾位貴人,寄雲和寄虹就是姚晟的貴人。
他跟隨寄虹敲開寶來當鋪的門時,已經做好了狂風驟雨亦不回頭的準備,然而出乎意料的風平浪靜。伍薇站在前店門口,只問了一句話,“以後還賭嗎?”
他刀砍斧剁地說:“絕不再賭!違者斷指!”
伍薇便打開通往內室的柵欄門,偏了偏頭,示意姚晟入內。
姚晟熱淚盈眶。在前店他是欠債的外人,而進入那道柵欄門,他仍舊是寶來當鋪的自己人。
伍薇邊寫約書邊頭也不擡地說:“你欠賭場的錢我替你還上,和偷寶來的錢一併記賬,往後從工錢里扣。你從前是管事,但現在從夥計做起,做得好就高升,做不好就走人。我不是大善人,再有貪污濫賭的事,公堂見!”話說完約書也寫好,“簽字吧!”
姚晟沒有提筆,而是按上鮮紅的指印,如同生死狀。他直視伍薇,“絕不會。”
伍薇爽朗一笑,再提筆寫下一份當票,“丫頭有兩下子,雖然沒追回錢,到底追回了人,姚晟的這份銀子歸你了。”把當票和銀票交給寄虹。
銀票是意外之喜,寄虹連聲道謝。
“我只是做個順水人情,要謝你該謝嚴冰。”
“嚴冰?”寄虹訝然,“與他何干?”
伍薇這才發(fā)覺她並不知情,這兩人不知演得哪出啞謎,她不好攙和,便打幾句哈哈把迷茫的寄虹半推半送請出門去。
這天寄虹的夢裡,嚴冰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孔幻化成高山般白花花的銀子,她激靈一下醒了。
娘呀,太恐怖了。
左右是睡不著了,她翻出一把菜刀,溜出家門,繞到霍宅後門。後門同樣貼封落鎖,她拽著鎖鏈拿菜刀慢慢地鋸。
忽聽身後有個涼涼的聲音說:“改行做女賊了?”
寄虹手一哆嗦,差點把菜刀掉地上,嚴冰眼疾手快接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