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坤十分警覺,肩膀堪堪被觸到,立刻本能地回肘一擊,精準地擊中身後人的肋骨。
旁邊有隻大木盆,滿滿盛著剛配好的釉料,嚴冰的尾音拐了幾道悽慘的彎,好巧不巧栽進了盆裡。
沙坤回頭,對著裹在稀泥裡的人看了半晌才認出來,撲哧樂了,“得虧我下手不重,不然就你這身板,一招就廢了。”
在工人的鬨笑中,嚴冰頂著一頭釉水淋漓,艱難地支起身,看到寄虹忙忙跑來,滿臉憂急關切。
嚴冰心中春風送暖,安慰她說:“我沒——”
“我剛配好的釉料啊!”
嚴冰頓覺冬寒凜冽。
伍薇那邊已和沙坤聊上,原來他是來進貨的。呂家如今改做青瓷,是海路北運的常貨。
寄虹不禁感慨,命運玄妙,永遠猜不到它何時予以懲罰,何時予以回報。沙坤傾囊相助,預訂整整一船瓷器,這是呂家從建窯起接到的最大一筆訂單。
伍薇覺得沙坤外表粗魯,實則有情有義知恩圖報。
她把一千兩銀子的包袱塞給寄虹,“當票不出了,這就當我的股本,以後咱們就是一條船上的啦!”
說者無意,沙坤聽得有心,痞痞地笑。
寄虹與伍薇十分投契,熱火朝天聊了半晌,一扭頭才發現嚴冰仍舊半躺在配釉盆裡。“你怎麼還不出來?”
嚴冰臉上掛著半斤寒霜,朝她伸出手。她這才明白他是爬不出來,大笑著拉他起身。
他不客氣地指使,“我要洗澡,給我準備熱水。”
寄虹撇嘴,到哪都改不了的少爺脾氣。將他帶到房中,“等著,我去燒水。”
嚴冰一副傲嬌臉,“別人用過的桶我不用。”
寄虹瞪他一眼,關上了門。很快她就找人搬來個大木桶,添上熱水,把一套乾淨的半舊衣服放在屋中。
泡在熱水裡的嚴冰有點心猿意馬,這是寄虹的閨房,他躺過她的牀,在她屋中洗過澡,這麼一想,頗有些說不得的意味。
“好了嗎?”寄虹敲門。
“進來!”
寄虹端著薑湯進屋,卻不見人影,髒衣服丟在一旁,乾淨的那套抖開來但也丟在一旁。
嚴冰嫌棄的聲音從牀帳中傳出,“哪個臭男人穿過的衣服?我不穿!”
寄虹望向遮得嚴嚴實實的牀帳,想象嚴冰像個被扒了殼的蝦仁似的縮在帳子裡,就憋不住想笑,“難道你是香女人?”
“讓小夏回去拿。”
寄虹挺同情小夏。嚴冰像是僕役成羣高門大戶的貴公子,而不是隻有一個書童服侍的小吏。她走到牀邊,“先喝了薑湯。”
“閉眼。”聲音有種莫名的羞澀。
窯廠裡都是袒胸露背的男人,她一個女子臉皮不厚怎麼混得下去。對於坦誠相見這件事她是不在意的,但是看起來嚴冰相當在意,她便拉過一隻椅子擺在牀邊,把碗放在上頭,“好啦。”
嚴冰謹慎地掀開一條極細的縫,看到她背轉身子,才探手拿過薑湯,縮回帳中。“那個洗澡桶是什麼木頭,有股子怪味。”
寄虹得意地敲敲木桶,“淘土的桶,絕對沒有‘人’用過。”
嚴冰頓時嗆到,差點把薑湯噴到牀上,一邊咳嗽一邊把碗放在椅子上。
寄虹回身取碗,卻見帳中探出的半邊肩膀上有一道長長的傷疤,從右肩斜向下貫穿前胸,癒合已久,而皮肉依然凸凹糾結。
她的笑容消失了,“你的傷……怎麼回事?”
他倏地縮回帳中。沉默片刻,低聲說:“出去。”
聲音波瀾不驚,但就是這種貌似不含喜怒哀樂的語調,讓她分明感覺,那一瞬間,他又變回最初相識時那個疏離而漠然的嚴冰。
她凝視著牀帳後那個看不見的身影,怎麼看都看不透。默立片刻,她走到門邊,手扶在門框上,仰望朗朗碧空,昨夜一場急雨過後更顯澄澈。
“我也受過傷,很痛,但,總有一天會痊癒。”
嚴冰獨自坐了很久,慢慢擡起手,猶猶豫豫移向傷疤,短短的距離停頓數次,最終按在曾如火熾焰烤之處,然而,並沒有他想象中的痛楚。
不知從何時起,已經不痛了。
那天以後,嚴冰好些天沒有露面,寄虹索性在衙門口堵上他,說請他前去指導。
嚴冰沒好氣地說:“你離開我就不會走路了?”
“你不是說過要幫我?”
這是萬試萬靈的一招。嚴冰進廠前一臉不情願,一進窯廠便自動切換成嚴肅臉。寄虹挑出幾件新制的青瓷請他評點,他看得非常認真,不像上次風風火火地挑刺,這次寥寥數件瓷器他竟翻來覆去觀察了半個多時辰。
想是毛病多多,她越發忐忑了。然而他第一句話卻是:“比我預料中好,如果你想小富即安這樣的水平便夠了。”
寄虹瞠目結舌,這似乎是她頭一次聽到嚴冰誇獎人。當然她拎得清自己的斤兩,“直接‘但是’吧。”
嚴冰勾了勾脣角,“我問你,青瓷的本質在於何處?”
“我爹說過,青瓷重在釉色要純。”
“如何做出純色?”
“釉料、火候、胎質。”
嚴冰讚許地點頭,“還有一點,瓷胎的厚薄對釉色也有重大影響。同樣釉料胎質的情況下,胎厚則易顯得瑩潤,胎薄則易顯出輕靈。便如同樣是青空,雨洗與日盛各有韻致。”
寄虹撫著瓷瓶,若有所悟。
“技藝我可以教你,匠人我也可以幫你尋,但你若想走得遠,便需要走出一條真正與衆不同的路來。這條路得你自己選。“他起身,手指輕釦瓶身,“你是要走旁門左道,還是要獨闢蹊徑,該好好想一想。”
瓷瓶發出的清響宛如警鐘,她羞慚得擡不起頭來。嚴冰對瓷枕那件事從未置評,但這句旁敲側擊的話比別人當面貶諷更叫她難堪,卻也更叫她反思。
風撥弄衣襬,而他身影巋然如鬆。那一刻,曾搖擺於左道虛幻繁榮的寄虹忽然堅定了,她想做出無愧於心的佳品,爲自己,爲霍家,也爲了有朝一日可以堂堂正正拿到他的面前。
這日之後,嚴冰來窯廠的次數漸漸增多,有時指點幾句,有時沉默觀望。每到這時,寄虹總有種感覺,似乎透過通紅的窯膛,他在看著另一個已經逝去的世界。
有一次問他在看什麼,他說:“看著安寧。”
她詫異地望望喧囂的四周,“亂哄哄的窯廠,哪裡安寧?”
“正是紛擾,方顯安寧。”
他笑容渺遠,暮色中一襲青衫立於煙火人間與縹緲世外的中間,進退無路。
嚴冰的指點切中要害,加上霍家原本的基礎,每一窯都煥出新機。商戶也不再與她們做對,呂家的青瓷緩慢而紮實地鋪開局面,越來越多的人知道有家兩個女子經營的窯廠所產青瓷不俗。
期間呂坷找過幾次茬,從未倚仗過呂氏家族的玲瓏此刻倒可以挺直腰板攆人。最後呂坷把族長呂太爺請了出來。呂太爺喜歡清靜,近年不大管事,前頭出的幾樁事他未有耳聞。那天呂太爺一到窯廠,玲瓏看他樂呵呵的表情就知道不是來問罪的,不待呂坷借題發揮,揉肩捶背甜言蜜語把太爺爺哄得眉開眼笑。
玲瓏又拿出幾張樣圖,“太爺爺,我特意請來全青坪雕塑功夫最好的‘左半刀’,正跟他學做佛像,想著親手塑一尊長壽佛爲您祁福呢。”
呂太爺樂陶陶地挑出一副笑口彌勒佛,祖孫其樂融融,呂坷乾瞪眼插不上嘴,這趟算是白來了。
有了冠冕堂皇的藉口,玲瓏每天一有時間便學泥塑,且專坐在大東附近。她倒是從沒開口求他指點,但大東眼看著好幾日過去,她手底下的那攤泥從饅頭變成墳頭,千變萬化唯獨不像個人,實在忍不住了,說:“你這裡應該收攏些,這裡飽滿些。”又指點幾處,玲瓏不住點頭,但總也做不好。
他便用左手握住她簡單抹了幾下,原本不成形的泥堆立刻顯出圓鼓的肚皮。
玲瓏十分高興,“然後呢?”
大東對照圖樣思索片刻,握住她的雙手精細地修改,慢攏輕按,沉浸在塑像之中,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已經用上右手。
玲瓏的目光卻轉到他的手上。揉入瓷泥中時,十指像生出靈魂,逍遙得意,彷彿小小的泥堆便是他稱霸的天地。
她完全卸去自己的力道,任他帶她馳騁往來,指尖緊貼微顯粗糲的指腹,又被柔軟的瓷泥包裹爲一體。通過她的手背傳下去的力量,恰當而明確,那是一種融合了自控、自信、自我覺醒的力量,獨屬於背後這個男人,魅力十足。
大東運指如飛,不多時佛像便初具輪廓。他停下手,端詳一下,略微修改幾處,說:“這樣——”突然住口。
剛纔過於忘我,此時才發現兩人的姿勢分外曖昧。他站在她背後,雙臂半環著她,大掌包住她的小手,像一個擁抱。
大東騰地紅了臉,趕忙鬆開,退後,訥訥無言。
玲瓏倒不忌諱,走近按住他的臂膀,她矮他許多,故而雙手只停在上臂的位置,這樣讓兩人看起來像是兄弟至交。她說:“大東,我小時候跟爹學做瓷,右手還沒有左手靈活,自卑過很久,我爹跟我說過一句話,我把它送給你。他說:哪隻手都連著心,左右沒差。”
她用力緊了緊手臂,離開了。
大東看著自己沾滿瓷泥的雙手,白裡發灰的瓷泥賞心悅目,那種久違的快感冉冉欲出。
而她留在他臂膀的瓷泥,如灼熱的炭火,重燃荒原。
那天晚上,大東做完白日的事,在木棚裡獨自待到很晚。他對著桌上的刻刀看了很久很久,終於慢慢擡起左手。
不遠處的小院,一扇桃花窗輕輕落下。
年底瓷行本該進入繁忙時節,今年卻略顯蕭條。因北方戰亂,陸路阻絕,青坪的瓷器難以北運,轉而積於當地售賣,商戶間競爭異常激烈。呂家沒有店鋪,便顯出劣勢來。寄虹與玲瓏商量租間店鋪,這些天看過不少鋪面,要麼位置偏僻,要麼租金昂貴,都不甚滿意。寄虹愈發想念霍記,不知何時才能將匾額重新掛起。
嚴冰再來時,覺她意興闌珊,幽幽地說:“尚未出師,便開始慢待師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