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寶來當鋪燈火隱滅。
伍薇已經入睡,恍惚中看見沙坤策馬迎風,高聲大喊:“伍薇!”
她倏地驚醒, 急促的叩門聲裡, 寄雲的聲音低而惶急, “伍薇!快醒醒!”
她連忙開門, 丘成和姚晟也在, 神色透著緊張。伍薇把三人讓進屋,“有大事?”
姚晟反手帶上門,見火摺子微光一閃, 忙低喝:“別點燈!”
伍薇是經過風浪的,立即掐滅火光, 人卻鎮定, “說吧, 我撐得住。”
寄雲和丘成看向姚晟,他飛快而簡潔地說:“沙坤沒死, 投入金鬍子軍中,參與郡治一戰,現在官府要來抓你。我賭坊的朋友聽耗子精說的,不會有差。”
伍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片刻, 忽地笑了, “我就說嘛, 禍害遺千年, 閻王爺都不稀罕收他。”
“這不是高興的時候!”姚晟急道:“被官府抓到就沒活路了!得趕緊跑!”
時間緊迫, 伍薇什麼都沒帶,裹件斗篷就出門了。
姚晟言簡意賅地吩咐丘成和寄雲, “賭坊的朋友有路子,我送伍薇出城。你們回房裝睡,要是官府來人了,咬死一概不知。”
寄雲擔憂地說:“你……你們要小心。”
姚晟看她一眼,默默點了下頭。
走到前堂,伍薇正要開門,姚晟忽地把她拉到身後,向幾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黑暗中,萬籟俱寂,連門外輕風都細微可察。寄雲默聽片刻,那風聲漸行漸近,在門外咫尺之遙停下不動。她陡然變色,是官兵!竟然來得這麼快!
姚晟打個手勢,幾人大氣都不敢出,躡手躡腳極慢極慢退後。
退到後院,姚晟指指西牆,低聲說:“寶來肯定被包圍了,只有這一面牆不臨街,翻過去是豆腐坊,說不定能出去。”
官兵隨時會破門而入,伍薇利落地甩開斗篷,“是福不是禍,賭一把!”
她挺著大肚子行動不便,丘成先翻牆過去,確定安全,寄雲和姚晟一塊把她託上牆頭,看著她悄無聲息地滑下,寄雲把斗篷扔過去,暗暗欽佩。
姚晟深深望了她一眼,想說什麼,終究未出聲,越牆而去。
寄雲默立片刻,聽四面靜寂,並無異動,懸著的心才稍稍落下。
回到屋中,天天和寶寶已經醒了,兩雙眼睛在黑暗裡閃閃發亮,彷彿嗅到危險的氣息,十分乖覺地不作聲。
寄雲脫下外衣,一手一個摟著他們,正要哄兩個孩子入睡,外頭突然炸雷般轟響,腳步聲、追喊聲亂做一團。
糟了!被發現了!
她一個激靈跳下牀,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官兵抓到他!
飛快把天天和寶寶推到牀下,“躲在這,不許出來,娘出去一下。”
寶寶鄭重地點頭,天天像個大將軍似的揮著彈弓,“我一定保護好寶寶!”
來不及囑咐更多,寄雲忍痛離開,跑進伍薇房間找出件相似的斗篷,兜帽蓋住大半張臉,從後門門縫望出去,正巧看到官兵西撤,她猛地拉開後門,飛奔向東。
她刻意鬧出動靜,一下吸引了官兵的注意,“在那!”“追!”呼喝聲此起彼伏,急促的腳步聲緊追不放。
不知從哪來的勇氣和力量,從來羸弱的她竟如同一隻狡兔,東兜西繞,穿街過巷,成功地把官兵引開。
但她終究氣力不濟,轉進一條窄巷時,腳下一滑,撲倒在地,雜亂的腳步聲立刻包抄上來。
她慢慢坐直身子,聽見身後耗子精獰笑著步步逼近。沒想過被抓後會怎樣,只要姚晟他們平安就好。但想到有可能再也見不到寶寶了,心中陣陣發疼。
兜帽被猛地拉下,一隻手揪住頭髮迫她擡起臉。
“臭婊.子!敢糊弄老子!”耗子精咒罵一聲,“帶走!”
幾個兵呼啦圍上,正要動手,人羣外一聲厲喝:“住手!”
這聲厲喝太有威懾力,官兵一時怔住,一個高大的身影分開刀槍,大步走到寄雲面前,挽住手臂用力將她提起。
寄雲眼睛忽地溼潤了。
姚晟沉聲道:“井捕頭好沒道理,男女見面也犯法嗎?”
耗子精“呸”了一聲,“少裝蒜!”他拿刀指指狼狽的寄雲,又點點污水橫流的地面,“幽會不穿外衣?跑到殺豬一條街?”
姚晟微笑著爲寄雲緊了緊斗篷,“這樣方便,另外,我住在這。”
耗子精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卻一時無法反駁。官兵都望向耗子精,等他下令,猶豫的當口,姚晟摟著寄雲從刀槍中穿出人羣。
耗子精咬牙切齒低吼,“跟上!”
寄雲很清楚姚晟家不在這裡,這條短短的小巷的盡頭,就是他們的終點。隔著單薄的衣衫,她幾乎能感覺到背後刀尖滲出的寒意。手心裡全是冷汗,剛走出幾步,腳下忽地絆了一跤。
一雙手迅疾將她托住,接著身子一輕,她被打橫抱起。
漆黑夜空下,他面容沉定,一雙眸子是天上地下唯一的星。他沒作聲,但望著她的目光分明在說:“不怕,有我。”
官兵就在他身後一步之距,雪亮的刀尖緊貼脊背,而他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得牢靠。這情景似曾相識,在廢窯裡,他也是這樣將她救出。那日他背後是火,今日是刀。
即將走到盡頭,寄雲察覺耗子精明顯按捺不住,數點寒光蠢蠢欲動,她又忍不住溼了眼眶。
姚晟,你真傻,既然已經逃了,爲什麼又回來送死?
姚晟突然停在一扇門前,身後幾個官兵跟得太近,差點剎不住把刀戳進他背上,登時噹噹啷啷一通亂響。
在他們忙亂收刀時,姚晟放下寄雲,拿出一把鑰匙打開鐵鎖,伸手一推,門開了。
寄雲完全不敢置信。
他淡笑,“謝井捕頭一路護送,就不勞守夜了。”攬著寄雲入內,將目瞪口呆的耗子精鎖在門外。
寄雲如墜夢中,怔怔地看他點燈,稍候,又熄燈,俯耳於她,“委屈你,做場戲。”
兩人並排躺在牀上,姚晟將瓷枕隔在中間。腳步聲依然在門外徘徊,夾雜著刀槍的撞擊聲,靜夜裡分外驚心。
“你怎會有鑰匙?”寄雲輕聲問。
“一個朋友的。他參與搶人,被官府追捕,跑了,託我照看房子。”
沉默片刻,她還是明知故問,“幹嘛要回來?”
“看見官兵調頭,我就猜到是你。把伍薇送進賭坊,看她從水道走後,就趕緊折返。幸虧來得及,剛纔真是……”他頓了下,聽聲音有些後怕,“我叫丘成回寶來了,天天和寶寶你不用擔心。”
寄雲“嗯”了聲,再開口,仍是那句,“幹嘛要回來?”
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了,剛剛的驚心動魄也隨之遠去,但姚晟心跳如擂,猶勝方纔。
許久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語氣沉重,“寄雲,你若是跟我在一起,那些閒言碎語會跟你一輩子。”
寄雲答得飛快,“一輩子,都不夠。”
和你在一起的時間,一輩子都嫌不夠。
屋裡出奇地靜,他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砰、砰、砰,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慢慢地、慢慢地又平穩下來,那樣東西融進血液裡,一輩子都放不開了。
他越過瓷枕,緊緊握住她的手。
在寄雲和姚晟冰釋前嫌的同時,伍薇已乘坐花船順河出城。城中局勢再緊張,達官貴人也少不了樂子,關口的士兵對每夜來去的花船司空見慣,不聞不問。原本姚晟那位朋友已付足銀子,請船孃將伍薇送至青坪轄域以外,豈料出城不久,後方忽然火把如晝,滾滾追來。
伍薇知形跡敗露,待在船上死路一條,謝過船孃,棄舟登岸。她披著黑色斗篷,夜色又深,茫茫原野極易掩藏形跡,不料走出一陣,追兵越來越近,目標十分明確,直衝她奔來。她回頭查看,才發覺岸邊泥土潮溼,一路留下的腳印簡直是路標。眼看追兵轉瞬即到,她在乾草上蹭蹭鞋底,轉頭鑽入大山。
羣山綿延,官兵就那麼些人,撒開來摸查十天半月都不夠。她攀到山腰,筋疲力盡,腹中開始隱隱作痛,實在走不動了,躲在一棵樹後,還沒顧上喘口氣,忽然遙遙一聲斷喝,“出來!”
瞬間心跳都停了。手腳僵硬,一動都不能動。
接著不同的方向分別傳來同樣的喝斥,“出來!”“出來!”……一通亂嚷後,聲音漸漸朝反方向去了。
她長出了一口氣。
等完全聽不到動靜了,她才從樹後探出身子,見果然四下無人,急忙躡聲潛行,勉強走到一處貌似山洞的地方,渾身脫力,連跌帶爬滾進去。
饒是她堪比女中豪傑,這一夜逃亡,擔驚受怕,又冷又乏,早已難以支撐,腹中孩子似也十分難受,亂踢亂蹬,她撫摸著肚子溫柔地哄,“福仔乖乖的,娘——”
“出來!”一個男聲乍然響起。
她立刻屏息靜氣,紋絲不動。
仍是詐唬?還是……
腳步匆匆,一個黑影快速接近。她臉色大變,掙扎著爬起身,將要跑到洞口時,身後的手重重按上了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