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雅間外頭聽伺候的夥計忽見寄虹瘋一般地衝出來, 人高馬大的他竟被拽了個趔趄。
寄虹揪住他的衣領,嘶聲大喊:“快去請大夫!請大夫!”
夥計探頭一看,嚴冰伏在地上, 不省人事, 頓知不好, 撒腿便往醫館奔去。
大夫帶著徒弟氣喘吁吁趕到時, 寄虹正跪在嚴冰身邊給他灌醒酒湯, 卻並無效用,躺在地上的人無聲無息,死人一般。
大夫看屋中情形便猜出緣由, 再一搭脈,覺似有似無, 只餘一脈遊絲, 也是驚駭萬分, 忙從藥箱中找出一瓶藥丸,叫徒弟撬開牙關喂他兩粒。一刻不敢耽擱, 一邊解開他的衣裳一邊飛快口述藥方,說完又連聲叮囑,“要快!切切要快!”
寄虹幫不上手,站在一旁焦灼地看大夫落針如飛、徒弟疾去如風,仿如一場與死神驚心動魄的爭奪戰。
不過短短一刻, 大夫施針已畢, 她卻覺這場戰役如此漫長煎熬, 每一針起落, 都似窮盡此生。
過得片刻, 大夫二次探息試脈,長出口氣, “總算救回來了。”
寄虹急忙上前,不顧男女忌諱,將臉緊貼在他胸膛,聽見緩慢但無比清晰的心跳,那一刻,只覺宇宙洪荒再無別音可入耳。
頓時癱坐於地,淚崩如洪。
起針之後,大夫說嚴冰此時尚不可妄動,寄虹便請夥計幫著將嚴冰安置在客房中,這時徒弟將煎好的藥端來,喂他服藥也比先前順暢許多。大夫守候良久,確定無事才起身告辭。
寄虹見嚴冰仍昏迷不醒,憂心忡忡地問:“不會再有反覆吧?”
大夫看她一眼,“虧得年紀輕,好生將養,莫要勞累,不會有大礙的,以後不要胡鬧就是了。”又囑咐一番如何調養才離去。
寄虹想,大夫只以爲是貪樂胡爲,哪裡知曉實情??!
望向牀上的嚴冰,見他衣上臉上污跡斑斑,髮髻半散,幾綹髮絲凌亂地粘在面頰,不由又是一陣心酸。他是那樣風雅最愛乾淨的人,坐臥都不肯弄皺衣衫,而今竟如此狼狽不堪。
她叫夥計送來熱水,動作輕柔爲他擦洗。小心翼翼把髒污的上衣脫去,驚訝地發現他身上不止一道傷疤。他並不曾詳細說過獄中之事,此刻看到這遍體鱗傷,不禁令她心如刀絞,這副身子究竟遭受過多少折磨,是怎麼樣挺過來的?。?
她的目光落在肩頭那道猙獰的傷疤上,像被什麼吸引,手指不由自主撫上傷疤,輕緩地一路滑下。
傷疤蜿蜒至胸前,她的指尖正停在心房之上,感覺到恢復如常的心跳,砰嗵,砰嗵,如細微的涓流,透過指腹,流進血脈,傳入心扉。不知不覺間,她似被他牽引,兩種心跳漸趨漸同,漸成一心。
她守了他大半夜,趴在牀邊大睜著眼睛看他。見他一直睡得安穩,懸著的心才慢慢落下,伴著耳畔規律的呼吸聲沉沉入夢。
夢裡,她變成一隻大鳥,有著碩大無朋的羽翼,張開來能鋪滿天際,遮蔽一切風霜雪雨。然而,羽翼之下那株雖俯首卻不折的青竹,又是誰呢?
嚴冰醒來時,一眼便看見枕邊熟睡的側顏,接著覺察被下的手腕被一隻溫軟的小手壓著,指尖搭在脈上,像在感受律動的樣子。
他努力回想,昨晚依稀是暈過去了,之後便不記得??此胱牍蛟诘厣希坪跏钦疹櫫怂徽?,累極而眠了。
離得這樣近,腦袋歪在他的肩旁,手掌覆在他的腕上,就像一對相親相愛的夫妻。如此自然而然,令他有種錯覺,彷彿每個一睜眼便看到她甜美睡顏的清晨,已經共度過幾生幾世的輪迴。
屋中極靜,他亦無聲。但覺歲月安好,再無所求。
不由蜷起手指去握她,不料還未得手,才微微一動,她便驚醒,睡眼惺忪地擡眸,正對上他清明的目光,頃刻睡意全無,驚喜交加,一迭聲詢問他感覺怎樣,哪裡不舒服,頭痛麼腹痛麼心痛麼……
嚴冰笑著坐起,“哪裡都不痛,再好沒有了?!弊饋聿虐l現他上身不著寸縷,驀地紅了臉,“這……你……”
寄虹順著他目光瞧過去,忙道:“是大夫,給你施針……”奇怪,平日見慣了袒胸露背的工人,怎麼這會就耳根發燙?
嚴冰看看自己,明顯是清洗過的,總不會也是大夫吧?
她將新衣遞給他,“昨天的衣裳髒了,想著你肯定不穿,這是叫夥計新買的?!?
嚴冰裹著被子看她一眼。
寄虹“噢”了一聲,把衣裳放到牀邊,背轉過身,“我去叫個醒酒湯可好?”不待他答話,隨即又道:“不好,你肯定餓了吧,先吃點飯吧?哎,還是吃碗蛋羹,容易消化……或者——”
身後傳來嚴冰帶笑的聲音,“就蛋羹好了?!?
寄虹出門喚來夥計,囑咐要嫩嫩的。夥計十分曉事,見她大清早從嚴冰房裡出來,卻全做不見,面上絲毫不露,乾脆地答應著去了。
回到房中,見他已經穿衣下牀,正戴發冠,她笑道:“歪了。”走到他面前,擡手扶正。
仰著臉看那青瓷發冠,想到它的由來,一冠一釵,出自同一抔土,同一座窯,是一雙一對一樣心。
她真夠蠢笨,竟然直至此刻才明白他的深意。
嚴冰目光定格在她臉頰淡淡的淚痕上,柔聲問:“你哭過嗎?”
寄虹似怨似嗔,“昨天多兇險你都不知道,差一點就——”她聲音哽了一下,深吸口氣,認真地望著他的眼睛,“答應我,以後絕不許再這樣了,不許?!?
他雖不後悔,也有些後怕,擡手撫上她的面頰,嘆息道:“我也是沒有辦法了?!钡芟氲狡渌姆ㄗ?,也不至於拿命去拼的。
她輕聲回答:“我知道,全都知道?!?
四目相對,他怦然心動,手指摩挲著柔滑的肌膚,緩緩捧起她的臉龐,迎向自己。
她見他慢慢俯首過來,越來越近,心中半明半昧,隱約猜到他的心思,一時懵懂,一時期盼,一時緊張,一時不知所措,只想逃開。
然而她卻微踮起腳,輕輕閉上雙眸。
就在此時,敲門聲傳來,“蛋羹來了。”
兩人慌忙彈開,羞窘不敢直視。
嚴冰萬分懊惱,自己幹嘛點那勞什子蛋羹?
夥計等了好一會才見寄虹開門,照舊裝作看不出她雙頰緋紅,神色如常地遞上蛋羹,問還有什麼吩咐?
寄虹說:“結賬吧,我們……那個,嚴主簿待會便走。”莫名其妙,心虛什麼呢?
夥計走後,寄虹站在門外平復半晌,覺得鬆了口氣,卻又摻雜著些許失落似的。
送嚴冰回家,囑咐他好生休息,便不多待,說要即刻召開瓷會大會。嚴冰也想同去,看到她瞪著眼睛的可愛模樣,又乖乖坐下,笑道:“好了,我哪兒都不去,只安心休養便是?!毕肓讼耄a充道:“不要請呂小姐?!?
寄虹不解,“爲什麼?玲瓏肯定會全力支持我呀!”
“聽我的就是了?!?
她知他必有深意,也不多問,瓷會大會果真沒有邀請玲瓏。
一百多人云集一堂,雖有昨日宴席上的幾人力挺,多數中小窯廠仍忿忿不平,鼓譟如沸,焦點依舊集中在造辦資銀上頭。
寄虹睥睨環視,道:“諸位且放一萬個心,若年底朝廷的貼補仍不能到位,這筆帳,霍記接了!大家的花費,有一千付一千,有一萬付一萬,差一文錢,我霍寄虹自個兒摘霍記的匾!”
這話如快刀斬亂麻,登時鎮住紛紜衆口。
沉默片刻,有人小聲說:“能當真嗎?”這可不是小數目。
寄虹起身,挺胸肅容,“窯神之前,不敢有半字虛言?!?
她並非意氣用事,之前已做好最壞的打算,七八萬兩銀子,勒一勒腰帶,霍記還出得起。
有了保底,衆人的態度便大爲改觀。很快商量出各家分配的數目,一一簽字畫押。寄虹捧著那疊認領書,並無半分輕鬆,反覺重如千鈞。
萬里征途,纔剛剛踏出一步而已。
一刻未曾歇息,她只略做梳洗,稍後飛快整理出一份方案送去驛館。
葉墨正獨自對著棋譜擺棋,看她不卑不亢站在中央,刻意未施脂粉,頭上只簪一支素雅的釵子,卻十分別致,青枝白梅,襯得她清麗脫俗。
他覺那釵子有些眼熟,細看之下,才發現竟是瓷制,猛然記起嚴冰似是戴著一個相配的發冠,眸底便生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瞥一眼她遞上的書札,並不接過,卻指指身旁的錦墩,“來,對弈一局?!?
寄虹想到昨日嚴冰命懸一線全因葉墨居心不良,分外惱恨,一絲一毫摒棄前嫌的想法都沒有了。雖不能翻臉,但面色清冷道:“不通棋理?!睂龠f過去,“請郎中過目,以便早日開工?!?
葉墨仍是用的那副瓷質圍棋,指間的棋子輕輕敲擊著棋盤,“待我下完這局?!?
她知道大約爲著先前的事,他總不會叫她好過。也不爭辯,徑自打開書札,朗聲道:“那我便爲郎中宣讀?!?
幾十頁念下來,嗓音都有些沙啞。讀罷直視葉墨,“郎中以爲妥否?”
葉墨端詳著她,雖然面有疲色,依舊腰桿挺直,不肯俯首。越是如此,越令他征服欲高漲。他接過書札,提筆隨便劃去一個名字,“此人不能勝任,名下的兩千數目轉到霍記吧!”
寄虹頓覺頭大。霍記自領五千,依嚴冰的推算已是上限,哪有餘力再承接其它?
葉墨筆下不停,接連劃去好幾個名字,“這個,這個,這個……都不行,還是由霍記接手爲好?!?
名單上的窯廠規模和制瓷水平寄虹都逐一裁度過,完全能夠確定每家均能勝任,毫無疑問葉墨是在針對霍記。他每劃一筆,她便覺肩上壓下一擔重石,那數字越來越大,匯成大山,迫得她額角滲出細汗。
葉墨將她如臨絕境的神情盡收眼底,微微一笑,“這數目對霍記是否太過艱難?”
寄虹看著他的笑容,心裡只有四個字:衣,冠,禽,獸。
“方纔想起,驗收環節尚未確定負責人選,這個差事輕鬆又體面,你願不願談一談?”“談一談”三個字說得極慢,同時將錦墩拉至身邊,眼望寄虹,手在凳上拍了一拍。
她很清楚,他在逼她服軟。她肯屈就,也懂圓融,但,看一眼緊挨著他大腿的錦墩,“賣笑”這種事萬萬不能。微揚起頭,神情冷峻,道:“霍記只懂燒瓷,旁的事,郎中另請高明吧?!?
葉墨似乎不以爲忤,“既然如此,我只好請故人出山。你們也是舊識,他定會對霍記多加照拂的。”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
寄虹心中驚疑不定,但面上只作冷色,告退出來,心事重重上了馬車,本想回霍記,想了想,還是去看看嚴冰身子如何了。
想到嚴冰,忽而靈光一閃,不禁展眉輕笑,方纔那一頭冷汗即刻隨風而逝了。
原來他早料到葉墨會使這招,故而特意叫她將玲瓏摒除在外。如今不在名單上的玲瓏正可爲霍記分擔,真正是解了燃眉之急。
秋風翻起紗簾,送入微涼雨絲,她並不遮擋,摩挲著發間瓷釵,覺心脾俱是暖意,風雨又有何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