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虹望著神色漠然的男子,濃重的夜色落進眼中,黑眸深沉似海。他曾與她作對,但也曾危難相助,捉摸不透。
嚴冰低聲開口,“何必留著無用的回憶,徒增傷悲。”
她微微錯愕,這話不像他會說出的。“不能丟,這是霍記的魂魄。”
他微微一震,注目良久,輕嘆一聲,“霍記已粉身碎骨,魂魄何依。”
“沒有!纔沒有!霍記沒有粉碎,沒有倒!它只是……只是睡著了,等著我去叫醒。”聲音越來越低,幾乎聽不見了。
他卻突然提高聲音,“你要重開霍記?憑你?”
“對!”寄虹昂起頭,“但有一人在,霍家就不會倒!”
“你知不知道,瓷窯是女子禁足之地?”
“男子能幹的事女子爲何不能?”
嚴冰沉默地打量她,彷彿評估,又彷彿初識。許久,鬼使神差地探出手,按在木匾之上。
寄虹見他微微一提,以爲他要幫忙,心中一喜,他卻撒手了。
撣撣衣袖,嚴冰實話實說:“你一個弱女子,連塊木頭都搬不動,成不了事。”居然就此離去。
小白哼嗚兩聲,低頭在寄虹手背寬慰地舔了幾口,追上主人的腳步。
一天之內被所有人看扁,反而激起寄虹不服輸的脾氣,她衝著嚴冰背影大喊:“等著瞧!我一定成事給你們看!”
那個背影稍稍一頓,加快步伐走遠了。
理想總是火熱,現實依舊冰冷。不管她多麼胸懷大志,嘗試多次後,仍然搬不動木匾。正在沮喪時,寧靜的街道傳來轆轆車聲,駛到面前,車伕跳下,“二小姐,我幫你!”
寄虹認出他是嚴冰的書童,玲瓏說過叫小夏。她一頭霧水,主僕二人這是鬧哪出?
小夏特別自來熟地扶她上車,又把匾搬到車上。
“你剛好路過?”寄虹納悶。
小夏燦爛地笑,“少爺叫我來的,剛纔二小姐沒有遇到他嗎?”
寄虹忍不住笑出聲,果真不愧是個“少爺”。
話說回來,他又一次在她困境時施以援手了呢。
寄虹是個一旦決定就義無反顧的性子。借錢無門,她便另闢蹊徑。在鐵匠鋪訂做一隻精巧厚實的鐵盒,特意浸水磨蝕做得舊些,裝上三把有年頭的大銅鎖,用金燦燦的黃綢子包著,小心翼翼放上寶來當鋪櫃檯的架勢,彷彿是件價值連城的易碎瓷器。
“當兩千兩銀子。”寄虹底氣十足。
管事咋舌,這得是個多金貴的寶貝!解開黃綢,不禁失笑,“最多二兩銀子。”也就銅鎖值點錢。
“這是霍家多年的制瓷秘方,萬金難求。”
管事了悟地笑笑,“本店不收秘方祖方萬金方,姑娘可去別店一試。”
面對管事深有穿透力的目光,她一點都不心虛,“當鋪拒當是何道理?請你們掌櫃出來說話!”
管事不依,寄虹堅持,管事沉下臉,“姑娘這是無理取鬧了。”
“鬧是不會的,我就在這等掌櫃出來好了。”寄虹雙肘往櫃檯上一支,托腮微笑,狡黠的大眼睛忽閃忽閃。
管事見她抱定主意耗下去,又不方便動手趕人,無奈進後院請伍薇。
等候的時間過於長久,正當寄虹以爲當鋪用上“拖字訣”的時候,一名高個女子足下生風,一晃眼便站到面前。
她眉眼細長,即便笑也透出精明幹練,寄虹飛速盤算如何說服,伍薇卻十分爽快,“照規矩沒有爲幾個字典當的理,但霍二小姐可以破個例。”
不僅管事愣住,寄虹都不可思議。她試探地問:“兩千?”
“兩千。”伍薇乾脆答應,將一張紙推到寄虹面前,挑眉一笑,“不過呢,能不能拿到真金白銀,得看你有沒有本事。”
紙上短短幾行字,寫的人名、地址、數字。寄虹不解地看向伍薇。
伍薇朝紙箋揚揚下巴,“這幾個欠著寶來的錢,加起來正好兩千,你能要到多少就算當到多少,寶來如數出票。”
“你讓我替你追債?”倒會佔便宜。
伍薇心照不宣地笑笑,“你若覺得我是存心刁難使喚白工,不收也行。”精心修剪過的長指甲伸向紙箋,作勢欲收。
寄虹趕忙雙手按住,“我收!”疊起紙箋揣進懷裡,把鐵盒推到伍薇面前,“一言爲定!”
伍薇飛快寫好字據交給她,“白紙黑字,憑銀換票。”
兩個女子以白條易白條,做了一筆匪夷所思的生意。
伍薇叫夥計收起鐵盒,扭腰往後走,一掀簾不妨有人站在後頭,嚇了一跳,“藏頭露尾的做什麼?怕我不給錢?”
那人冷冷道:“你並沒給。”
“寶來不是慈善堂,要不是你開口,我連那張紙都不會給。”
那人明白伍薇已算盡力,便不反駁,卻又不讓開,靠在牆上,肩膀微微塌著,默不作聲踩著腳下的石子。
“怎麼?心疼她還是心疼自己?”伍薇謔笑一聲,看看天高雲淡,大姐大似的拍拍他的肩膀,“這世道除了天上,硌腳的石頭處處有,忍不了痛趁早改道。”
寄虹卻認爲這是個不錯的開端。她一到家,便興奮地和寄雲玲瓏埋首研究名單。名單上三個人:沙坤、姚晟和丘成,寄虹都不認識。
“沙坤這個人,我聽你姐夫提過一句,好像是跑船的,常年在海上,而且橫行霸道。”趙財是個欺軟怕硬的,收不到沙坤的稅錢,免不了回家撒氣。
“就是那個‘煞老大’吧?聽說有時候會到青坪進貨。”玲瓏說。
既難纏又行蹤不定,寄虹在沙坤前頭打了個叉,“等他到青坪再說。姚晟呢?”
“這可是寶來一樁丟臉的事。姚晟本是寶來的管事,因爲欠下賭場一屁股債,捲了寶來的一筆銀子跑了。”玲瓏說起野聞軼事跟說書的似的,“看來伍薇一直沒能找到他,說不準人早就不在青坪了。”
寄虹又打個叉,不禁犯愁,“人都找不著怎麼辦呢?常掌櫃說月底不見錢就封窯的。”
“這個叫丘成的我有點印象,是哪個小窯廠的火工,北方來的,手藝不錯,把那快散夥的小窯廠都帶活了。”玲瓏捧著腦袋想了一陣,很快記起那窯廠的名字。
寄虹興高采烈在“丘成”兩字上圈個大圈,“啪”地把筆拍在桌上,“就是他了!”
她尋到小窯廠,隔著籬笆向工人打聽丘成,那人看她與丘成年紀相仿,以爲是相好,笑嘻嘻說:“等著啊,我去叫。”
寄虹目光隨著他轉到裡面,窯廠不大,一眼看到頭,幾名工匠忙碌地洗土、捏泥、搬運,這是她在霍家窯廠看過無數次的場景,而今再見,竟覺眼圈微微發酸。
一名拿著鐵鍬的少年鑽出窯膛,向寄虹這邊望來,打量一番才走過來,隔著籬笆牆問:“你找我?”
窯廠的工人大多不修邊幅,袒胸露背灰頭土臉,眼前少年雖布衣褐巾,卻衣衫齊整,眉清目秀,尤其是聲音清朗悅耳,說話跟唱歌似的,叫人心裡舒服得很。
寄虹笑著說:“我叫霍寄虹,受寶來當鋪所託——”
“沒錢!”丘成連個眼神都不屑給,轉身走了。
雖說脾氣差了點,倒肯認帳。寄虹知道再叫他也不會出來的,便等在門口。
天擦黑時,窯廠放工,涌出一撥工人,丘成孤零零地走在最後,冷不妨從樹後跳出一人,“沒想到我還在吧?”寄虹笑瞇瞇的,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麼。
丘成依舊鐵板一塊,“沒錢!”繞過她大步前行。
寄虹發揚狗皮膏藥的精神,一路追著他過河進城,腳下不停,嘴裡也沒閒著,自認可算天花亂墜,他卻毫無所動。
穿過偏僻的小巷,走到一間茅屋門口,寄虹正說到激烈處,不妨丘成突然停步,差點撞上。
他手扶在門上,眼神裡有威脅的意味。“想走想留隨便你,但安分點!”他突然推開寄虹,閃身進屋,閂上了門。
她纔沒那麼容易打發,運了運氣準備製造噪音,卻被老人的咳嗽聲打斷。
“爺爺,今天的藥吃過了嗎?”屋裡傳出丘成關切的詢問聲。
寄虹閉了嘴。她默默站了一會,慢慢坐在門檻前,輕輕地將耳朵貼在門上。門裡頭有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吃飯聲、洗漱聲,爺爺和孫子。漸漸低下去,換成輕微的鼾聲。
以前她總嫌爹鼾聲大,可現在她好想再聽一回他吵得人難以入睡的鼾聲,好想好想。
夜色裡,她蜷縮在丘家的門口,伴著別人的爺爺的鼾聲,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丘成隔著門縫不出意外地發現她果然在門前睡得正香,便躡手躡腳從後窗跳出去上工了。
寄虹醒來時發現房門依舊緊閉,十分詫異,難道丘成爲了躲她連門都不出了?正猶豫是否敲門,屋中忽然“撲通”一聲,接著是老人的呻.吟。
寄虹慌忙叫門,“爺爺!您怎麼了?”
無人答話,連呻.吟聲都消失了。她扒著門縫瞧進去,地上直挺挺躺著一位白髮老人,丘成不在屋中。她連聲呼喚,老人毫無反應。
寄虹心急如焚,又推又踹,但門從裡面閂上了,她搬起一塊石頭,用力把門砸開,衝到老人身邊,發現他已昏迷。
這情景似曾相識,不久前爹就是這樣直挺挺地躺在她面前,任憑她撕心裂肺地哭喊,一動不動。
她當機立斷背起丘爺爺,瘦弱的她撐不起老人的體重,還沒出門就摔倒了,膝蓋正撞上門檻,疼得像腿都斷了。
但她沒有鬆手,咬緊牙關,蓄了蓄力,一鼓作氣站起,飛奔出門。
很多次夢裡,她在爹嚥氣的前一刻背起他狂奔出牢,醒來唯有一枕淚水。她多麼渴盼能有一個拯救父親的機會,然而終究成爲永憾。但此刻,此刻她有機會挽回丘爺爺的生命,有機會,就值得拼上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