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王老太師:太廟危矣!
五月初五,申時(十五點)。
東華門外,王府。
朱漆銅環(huán),中門大開。
王世平與夫人呂氏,或是錦袍玉帶,或是點翠步搖,相繼垂手,立於門庭。
“幾時了?”
王世平踱步走動,皺眉問道。
立於門庭已有一炷香,愣是不見一人登門,有點不對勁吧?
“申時一刻?!眱W從答道。
“官人莫急?!狈蛉藚问鲜殖皱\帕,輕聲道:“這會兒,估摸著文武大臣都在退衙,無人登門,實屬常情?!?
正所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申時就是常規(guī)性的散衙時間。
這也是爲何小酌、集會都設(shè)在酉時的緣故。
散了衙,小酌一時辰,恰好是黃昏日落,乘車回府。
當然,偶爾庶政繁忙,也有可能適當推遲一點時間。
“夫人言之有理?!蓖跏榔匠烈髦?,點點頭。
淺淺的踱步聲響起,忽起忽滅。
約莫一炷香。
“幾時了?”王世平負手,皺眉問道。
從衙門到東華門,一兩炷香的車程怎麼著都夠了吧?
怎麼還是沒有人登門? “申時二刻?!眱W從答道。
“莫急嘛!”夫人呂氏安撫道。
王世平點頭。
淺淺的踱步聲響起,相對穩(wěn)定。
又是一炷香。
“幾時了?”王世平眼中平添些許煩躁。
不知爲何,他心中有種不妙的預感。
“申時三刻。”僕從答道。
呂氏溫聲道:“如今,上上下下都是關(guān)於廢后的消息。興許庶政繁忙,也說不定呢?”
王世平點頭。
踱步之聲,越來越重。
不一會兒,王世平焦急問道:“幾時了?”
“申時正?!眱W從低聲道。
“申時正,怎的還是無人登門?”王世平心頭莫名一慌,不禁問道。
呂氏秀眉微皺,並未安撫丈夫,反而舉目眺望起來。
申時正,竟是還未有人登門。
這,的確是有點不對勁??! 須知,柬帖上定下的小酌時間是酉時。
申時正,相距酉時也就四刻鐘而已。
關(guān)鍵,凡是登門拜訪,不都得提前一點時間嗎?
以常理論之,從申時到申時正,起碼得有六七成的客人登門纔對。
餘下的申時五、六刻登門的客人,要麼是衙門較遠,要麼是臨時有些俗務(wù)耽誤了時間。
申時七、八刻,一般都是壓軸時間,往往是權(quán)勢最重的一批客人登門。
以王氏門第,真正算得上權(quán)勢重的客人,也就江閣老與寧遠侯二人。
然而,都已是申時正,竟還是無人登門?
甚至,就連郎舅盛紘,都未曾登門。
江閣老庶政繁忙,尚且在常理之中。
可餘下的一些五品、六品,乃至於七品小官,怎麼著也不至於庶政繁忙吧? 特別是寧遠侯顧廷燁,這可是武將。
武將,何來庶政繁忙一說? 不對勁! “官人莫急?!?
呂氏眺望幾眼,儘管心中躁動,卻仍是安撫道:“或許,真是有什麼事耽擱了時間呢?”
“籲!”
就在這時,一輛五尺梨木馬車駛過,車伕牽繩,平穩(wěn)停好。
王世平與夫人呂氏相視一眼,心頭暗自一鬆,連忙走上去幾步。
然而,馬車之上,並無他人。
車伕掏出幾道帖子,持手一禮道:“幾位大人有事耽擱,恐難與會,還望王大人海涵。”
言罷,呈上帖子,車伕牽起繮繩,一揮鞭。
“駕!”
一次性呈上幾道辭帖? 王世平心頭暗道不妙,連忙拆開。
【腿腳發(fā)痛,望乞海涵?!?
【舊疾復發(fā),恐擾雅集?!?
【承蒙召飲,心中甚喜,然俗務(wù)所羈,不得赴約,望乞恕罪。】
一道辭帖,一種理由。
無一例外,都非常客氣。
但是,就是沒時間登門小酌,不得不違約。
其中一道,更是郎舅盛紘的辭帖。
王世平身子一顫,差點站立不穩(wěn)。
須知,王氏一門京中門生也就二三十人而已。
這一下子,就足足呈上了六道辭帖! 關(guān)鍵,竟然是一名僕從呈上,而非六名僕從。
要出事! “駕!”
一道馬鞭聲響起,一人騎馬途徑,掏出幾道帖子:“小人石頭,奉侯爺之命,特來呈遞辭帖,還望王大人見諒?!?
幾道辭帖入手,王世平沉著臉點頭。
連著十餘道辭帖入手,著實是讓人心頭一涼。
這會兒,他就連禮貌性的微笑,都難以作出。
石頭抱拳一禮,騎馬揮鞭。
“駕!”
“你拆吧?!蓖跏榔酵蚱拮?,有氣無力的說道。
呂氏拆開辭帖。
【今日無暇?!?
【近日俗務(wù)冗繁,難以分身?!?
【舊疾纏身,實難與會?!?
五道辭帖,一道是寧遠侯顧廷燁的帖子,一道是蔡京的帖子。
餘下三道,則是門生故吏的帖子。
“這,卻是爲何?。俊?
呂氏眼眶微紅,牙關(guān)微顫。
設(shè)下酒宴,呈了帖子,卻無一人赴宴。
這要是傳出去,王氏一門的臉得被丟得一乾二淨!
“江子川的手筆。”王世平眼神渾濁,艱難道。
“可江閣老爲何如此呢?”呂氏眼角微潤,不解道。
要知道,江閣老可是扶持起來了相當一批人。
既然肯讓手下人出頭,那就肯定不是心胸狹隘之輩。
這樣的人,爲何設(shè)局落王氏一門的麪皮?
丈夫王世平,僅是三品武職而已,有資格讓江閣老專門針對? “估摸著是打壓王氏一門吧?!蓖跏榔匠林樀?。
截至目前,無一人登門與會,這種無聲的壓迫,著實是讓他的心跌落到了谷底。
甚至,就連說話的慾望都沒有。
“打壓?”呂氏一怔,搖搖頭道:“江閣老斷然沒有打壓王氏一門的道理啊!”
“否則,官人豈能擢拔入京?”
那樣的人物,執(zhí)筆一劃,就能輕鬆打壓三品大員。
讓王氏一門入京,再行打壓之舉,豈非畫蛇添足? 況且,雙方還是親戚呢!
若非是有康王氏從中攪局,以那位的性子,說不定都會關(guān)照關(guān)照王氏一門。
盛氏一門,不就跟著沾了不少光嘛?
王氏一門被王若與壞了事,不說沾光,起碼也不至於打壓吧? 王世平一愣。
遲疑了幾息,說道:“我不知道?!?
“讓人去一趟盛府,問一問盛老弟吧?!?
“唉!”
嘆了一聲,王世平黑著臉,擺手道:“關(guān)門吧?!?
一句話說完,大步走進府中。
呂氏回望一眼,若有所思。
約莫幾息,輕聲道:“莫不是婆母?”
幾十道帖子,幾乎都是她與丈夫書寫。
唯有一道,爲婆母所書。
江閣老的帖子!
正堂。
自主位以下,二十餘道席位,空無一人。
“小的去了盛府,求見了盛大人?!?
下方,府中管事彙報道:“盛大人說——”
遲疑的望了一眼王老太太,管事暗自低頭,不敢作聲。
“說!”
王老太太扶著椅子,面色沉得嚇人。
“說是呈遞給江閣老的帖子,甚是無禮傲慢,惹得江閣老生了氣?!?
管事一邊說著,一邊觀察王老太太的面色:“柬帖,就被江閣老讓人燒了。”
“結(jié)果,這一消息不知怎的傳了出來?!?
“盛氏一門以及老太爺?shù)拈T生故吏一聽,都很是氣憤,就默契的不赴宴?!?
說完,管事連忙下拜,不敢吱聲。
呂氏望了一眼,暗道果然。
作爲兒媳,她實在是太瞭解婆母王老太太。
論起作爲,這位確是“禍害”一般的存在,非常不識大體。
“好,好啊!”
“都是一些忘恩負義之輩。”
王老太太一拍木案,沉著臉道:“攝於江子川的淫威,竟是拂了王氏一門的面子。”
“母親息怒?!蓖跏榔竭B忙安撫。
“哼!”
王老太太冷哼一聲,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沉聲道:“若你父親尚在,那江子川豈敢發(fā)怒?王氏門生,也斷然不敢偏向於江子川!”
“是,是。”王世平低著頭,連忙應(yīng)聲附和。
呂氏暗自一嘆,不敢作聲。
丈夫王世平,缺點不少。
可要論最大的缺點是什麼,無疑是愚孝。
婆母王老太太說東,丈夫絕不敢說西。
王氏一門,因婆母而吃的虧可不少。
關(guān)鍵,丈夫還真就一點也不吸取教訓,仍是聽之任之,沒有半分主見。
管事持手一禮,小心翼翼的退了下去。
“這江子川,實在是不像話,簡直是毫無長幼尊卑!”
王老太太面色一沉。
作爲始作俑者,她自是知道江子川爲何心生怒火。
幾十道帖子,就屬江子川的帖子最爲特殊,乃是以“長輩”的姿態(tài)說話,爲她親手所書。
爲的,就是藉著“長輩”的姿態(tài),壓一壓江子川的威勢。
如此一來,一旦江氏一門、盛氏一門以及王氏門生故吏齊聚,她就可以實行道德綁架,設(shè)下“鴻門宴”,讓江子川爲搶走老太師門生故吏之舉“買單”。
畢竟,江子川要是不吞掉老太師的人脈,斷然不可能入閣拜相!
幾經(jīng)周折,縱橫謀劃,逼著江子川讓步。
一旦成功,不但能讓長女王若與入京,也能爲長子的仕途鋪路。
熙河一帶,爲新拓疆域,的確是遍佈功勳。
若是有機會讓長子入熙河爲官,擔任安撫副使,亦或是安撫使,定可就此平步青雲(yún)。
日後,未必不能重現(xiàn)老太師之輝煌!
可惜,謀劃被迫中途腰斬。
誰承想,江子川竟是絲毫不顧長輩、晚輩之分,敢拂了她的面子? 作爲王氏一族說一不二之人,王老太太一怒,上上下下,一片寂靜。
過了好一會兒,王世平才道:“就是不知,該如何保住臉面?”
不論如何,老母親的一道帖子,的確是惹下了大禍。
設(shè)宴下帖,卻無一人赴宴。
此事,肯定會被傳出去。
若是不及時做出一些措施,恐怕王氏一門上上下下都臉面難保。
名門望族,清貴門第,臉面可是相當重要。
“要不讓盛大人與華蘭丫頭從中調(diào)和?”呂氏試探性的建議道。
解鈴還須繫鈴人。
讓盛紘與盛華蘭調(diào)和一二,就說是鬧了矛盾,但已經(jīng)和好。
這一來,雖是平白多了些議論之聲,但也不至於丟掉臉面。
“不可?!蓖趵咸林樀溃骸半y不成還讓老太婆給江子川低頭不成?”
“那就說帖子是孩兒所書,只不過用了母親的名諱。”王世平沉吟道:“屆時,就讓孩兒給江子川低頭,也不傷和氣?!?
母親惹禍,兒子背鍋,符合“孝”道。
“哼!”
王老太太搖頭:“那江子川佔盡了你老父親留下的人脈,你還要給他低頭?”
“也罷。”王老太太擺手,冷聲道:“老太婆這就舍了臉面,入宮求見太皇太后。”
“若是太皇太后賜下寶物,自可充當臉面。”
設(shè)下宴席,卻無人赴宴。
此舉,實屬是她高估了江子川對於長幼尊卑的道德水準。
如今,被人藉此擺了一道,也唯有設(shè)法止損。
說著,王老太太拂袖而去。
福壽宮。
太皇太后曹氏扶著圈椅,闔目微憩。
兩名小宮女,手執(zhí)團扇,輕輕扇風。
“勞煩公公通傳,臣已故太師王祐之妻,求見大娘娘?!币坏啦恢夭惠p的聲音響起。
曹氏眉頭微凝,緩緩睜開了眼睛。
“爲何求見?”宮外,老太監(jiān)問道。
“臣婦亡夫乃先帝欽賜太師,一生忠君體國。如今,王氏一門卻遭文淵閣大學士江昭折辱,僅因一封柬帖稍顯長輩關(guān)切之意,他便焚燬帖子,縱容客人爽約. 太師之職,爲先帝欽賜,豈可輕易受辱?還望大娘娘念及舊情,賜一寶物,充當門面。”
淡淡的哭腔,斷斷續(xù)續(xù),具體經(jīng)過掐頭去尾,王老太太足足說了半炷香之久。
“太吵了?!彪p目闔上,曹氏擺了擺手。
要讓她跟江昭對著幹,爲王氏一門撐腰? 可能嗎? 宮女得到授意,輕步走過去。
“小聲點,可莫要吵醒了大娘娘?!?
哭腔之聲,戛然而止。
過了約莫兩炷香,淡淡的步伐響起,漸漸消失。
王府。
上首,王老太太手持一柄玉如意,不時撫摸一二。
自從老伴故去,她已有二三十年沒摸過御賜珍玩。
“既然婆母並未見到大娘娘,何來的宮廷之物?”呂氏心頭暗道不妙,連忙問道。
這玩意,不是大娘娘賜下的,也不可能是官家賜下的,那是誰賜下的?
王老太太望了一眼,平靜道:“未曾見到大娘娘,卻見到了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
呂氏一驚,再也忍不住道:“婆母,可莫要一時怒氣,做了傻事?。 ?
皇后遭人彈劾,被廢的可能性相當之大。
這個時候,怎麼能靠上去呢? “莫急?!?
王老太太瞥了一眼兒媳,徐徐道:“江子川,著實是無法無天,藉著此事,老太婆非得治一治他!”
“可江閣老已是位列臺閣,如何能治他?”
呂氏焦急道:“皇后娘娘毫無根基,怕是難有勝算?。 ?
即便她是一介婦人,不懂朝政,可也知道皇后大概率是要被廢掉的。
畢竟,那可是官家和江閣老在暗中操刀。
入仕十二年,江閣老可謂是未嘗一敗,一路通殺。
這一次,大概率也不例外。
“誰說就必須一直站在皇后一方?”
王老太太一副早就謀劃的樣子:“政治,無非就是達成共識?!?
“既然反對的聲音不小,江子川肯定得想方設(shè)法的拉攏一些反對廢后的人?!?
“趁此機會,世平於朝堂之上公認反對廢后,以王氏一門的影響力,定是有不少人相隨?!?
王老太太徐徐道:“如此,連著反對十餘日,江子川定然讓人來拉攏?!?
“屆時,一樣能夠開價。”
簡而言之,就是待價而沽。
趁著皇后沒有被廢,以“反對廢后”的身份拔高身價,一旦得到了支持派的拉攏,實質(zhì)利益到手,就連忙跳回“支持廢后”的行列。
如此,既不影響政治站隊,也能得到實質(zhì)性利益。
“可”呂氏就要說什麼,王老太太卻擺手訓斥道:“一介內(nèi)宅婦人,就莫要插手朝政?!?
呂氏一嘆,緩緩低頭。
“世平,切記按照爲母說的去做?!蓖趵咸诘馈?
作爲老太師的妻子,見證著老太師一路擢拔,她自認也懂些政治,算是“高手”。
江子川一毛不拔,但她偏生就得從其手上奪得一點利益不可。
老太師的人脈,不可能讓江子川白白奪了去! “是。”王世平點頭。
翌日,文德殿。
文武百官,有序班列。
丹陛之上,趙策英撫膝道: “內(nèi)外百司,可即上言?!?
王世平手持笏板,連忙一步走出:“臣,故推忠左理協(xié)謀功臣、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贈太師、諡文簡、配享太廟庭、王祐之嫡長子王世平,新近入京,任同籤書樞密院事,反對廢后?!?
一連串頭銜,引得不少人都注目過去。
就連自春闈以來第一次上朝的江昭,也不例外。
手持笏板,回首望了一眼,江昭暗自一唾。
靠! 頭銜搞得這麼長,嚇老子一跳。
丹陛之上,趙策英撇了撇嘴。
王老太師有此一子,也真是上輩子造了孽啊!
不過,該說不說,王世平的幾句頭銜,的確是頗爲唬人。
大殿之上,竟是爲之一寂。
約莫幾息,立刻有人站出來,持笏道:
“臣附議!”
“臣附議!”
“臣附議!”
一道道附和之聲,不斷響起。
趙策英仔細掃過,一一記住臉的樣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