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閨臣聽了母親訴苦,只得一聲兒不言語,唐夫人掉了幾滴眼淚,一面拉了他的手,拉高了袖面,顯出一道淺淺的傷痕來,搖頭嘆道:“當日給你退了喬姐兒,原是爹媽錯辦了這事,前兒偶然見了,是個齊全孩子,說句不中聽的,比你如今房裡這一個強遠了……”
當日唐少爺十三四歲時候,縣尉老爺家裡張羅著說親,只因常聽人說喬秀才家裡的姑娘生得好,大喬傾國,小喬傾城,只是出身低些個,不然早就選到宮中做娘娘去了。
那唐家當日初到此地赴任,心氣兒正是高的時候,唐少爺又中了秀才,生得好個相貌,高顯城中再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子弟來,夫人偏疼獨生兒子,定要說一個德言容功四角俱全的金娘子給他。
媒婆子異口同聲都贊喬姐兒的品貌,因此派人前去說合,那喬秀才雖然中了黌門秀士,到底是縣太爺的門生,如今縣尉家裡來求,怎敢拒了,又聽見唐閨臣果然是個好子弟,欣欣然應下這門親。
誰知快出閣時喬姐兒就得了這個癥候,通體雪團兒一般,朝如青絲暮成雪,已是見不得人的了,唐家聽見這事如何肯依,便仗勢前去退訂,彼時喬秀才夫婦都已下世,只留下陳氏管家裡的事,並不大上心繼女的婚事,聽見媒妁說要陪幾百兩銀子,心中如何不愛,交割文書退了親。
那碧霞奴雖然年幼,自幼隨父親唸書,頗知禮數,十四五歲的大姑娘,正是認死理兒的年紀,聽見自己給人退了定,心中又羞又怒,趁著夜深人靜時候,解了腳帶吊在房樑上頭,偷偷的投了繯。
也是父母在天之靈庇佑,往日裡二姐兒睡得深沉,不知怎的今兒倒要起夜,迷迷糊糊的瞧見姐姐吊在房樑上,唬得大哭起來,那時家中丫頭婆子還不曾打發乾淨了,衆人趕忙救下來捶胸口灌薑湯,緩過一口氣來。
二姐兒當日年幼,父母沒了,只把姐姐當娘一眼戀著,如今見她尋思,直說“帶了我去”,喬姐兒聽見妹子這般說,摟了在懷裡姐妹兩個抱頭痛哭了一場,只當自己死了,便沒有再說別家的念頭,一心一意養活妹子,心如死灰一般。
偏生那唐少爺也是個癡情的,聽見退了喬家,大鬧一場,背地裡只說父親是個背信棄義的小人,自己辜負未婚妻子恩義,清操有虧,丟了唸書人的臉,又聽見喬姑娘竟尋了短見,自家更不能獨活,便摔破了盅子拿著細瓷兒割了脈息,貼身小廝兒瞧見是,鮮血流了半炕,人也昏迷不醒,唬得夫人昏死過去,救醒了時好生勸他,又說喬姐兒無事,只是立誓不肯嫁人,在家中將養妹子。
唐閨臣聽了無法,自己又是家中獨子,也只得委曲求全胡亂度日罷了,過幾年塵埃落定,縣尉做主給他娶了鄉紳之女宋氏,容貌才學自然比不上當日大喬姑娘的盛名,唐少爺便不肯放在心上,不過一半月進了內宅裡頭點個卯,平日裡只在外書房住著,又嫌妻子聒噪,只好藉著文社之名,往勾欄梨園之中消磨歲月,直到遇上杜琴官這般如花解語的妙人,方纔略有了笑意。
如今聽見母親無端提起當日未婚妻子來,心中惆悵,又見母親年老多病,只怕思慮傷身,因陪笑著說些違心的話道:“當日年小不懂事,戀著那喬大姑娘,也是兒子眼皮子淺,如今長了幾歲年紀,見的人多了,倒也通透些。
旁的不說,今兒去看街老爺家中閒坐,撞見他家街坊那大娘子,好個相貌,謫仙玉女一般,可見也有許多絕色,那喬家姑娘倒未必比得上人家。”
唐夫人聽了這話暗暗的吃驚,心說這纔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呢,偏生兩個竟遇見了,聽兒子言下之意,心裡必是屬意喬姐兒的,當日若不是錯聽了市井傳言,如今正是一對璧人,養下兒子來,還不知生得怎麼粉妝玉琢、乖覺可愛呢。
想到此處,心裡又把那縣尉老爺罵了幾句“老不死的殺才”,心思就活份起來,只是喬姐兒如今嫁爲人婦,這事還要從長計議纔是……
那唐閨臣見母親怔怔的出神也不言語,只得認了錯兒道:“娘莫要惱了,今兒晚間孩兒回內宅睡睡吧。”
唐夫人回過神兒來,想了一回笑道:“這也罷了,媳婦兒心裡正不自在,你莫要招她,樂意在書房就在書房,別說我管緊了你,又不念書了。”唐少爺見母親回嗔作喜,心中猜不著何意,只得告辭出來,依舊睡在書房裡攻書不提。
卻說四郎婚事已定,三郎和喬姐兒商議著,先去學裡對四郎說了端的,交割清楚,叫他自己去對母親說,省得王氏又要多話,商議已畢,三郎又說幾句笑話兒,喬姐兒只管抿著嘴兒笑,也不搭理。
三郎見不搭茬兒,摟了婦人在懷裡道:“好姐姐兒,理我一理。”喬姐兒歪著頭看他道:“這會子哄我,明兒回來只怕要和我生份了呢。”
張三郎知道渾家只怕自己心軟,見了兄弟哀求又改主意,擺擺手笑道:“你也太肯小看人了,你道成親至今,咱們爲什麼這麼好,只因都是一個脾氣秉性,家裡當真經了大事,臉面情份上自是要顧及的,只是凡事再沒有過三的道理,如今他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難道我也成了糊塗車子,拿自家辛苦錢兒填了那個無底洞不成,如今說不得爹死娘嫁人,個人顧個人罷了。”
喬姐兒見慣了丈夫老成持重的模樣兒,如今偶然聽他說幾句村話,倒俏皮,因笑道:“難爲你竟放下架子來說這個,剛到一處那會子,我還有些怕你,心想這人倒有趣兒,怎麼成了一家子還只顧著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的,以後日子長了可怎麼處……”
三郎見惹得渾家千金一笑,心中歡喜,悄沒聲兒的說道:“底下還有更粗的話呢,你聽不聽?”說的喬姐兒紅了臉,低垂粉頸不來兜攬了,三郎心中暗笑,抱定了美人在懷,按在炕沿兒上得趣起來,春風一度,花開兩朵,交頸而眠。
次日清晨起來吃過早飯,拿了這幾日喬姐兒市上辦來的選本,又買了幾樣兒四郎素日常吃的點心,趕著往學裡來。
門上書童兒都認得三郎,又見他如今打扮也光鮮了些,知道家道小康,都趕著上來兜攬答對,引著往四郎書房裡去。
還不等打門就飛出一塊硯臺來,幸虧張三郎學過些莊稼把式,眼疾手快接住了,一面向裡頭嗔道:“前兒才惹出事來,怎的不知道收斂收斂性子,倒會變本加厲起來。”
張四郎今兒給夫子出了一個題目,寫了半日一個字也憋不出來,心裡只想著桃姐兒,又不知哥哥家裡肯不肯應下自己的親事,又怕那同窗惡少帶了人來打個臭死,心中煩悶,聽見外頭書童兒呼喚,只當又是來討賞錢的。心下不耐煩,一個破硯臺飛了出來,誰料到竟是張三郎來了。
唬得避貓鼠似的,蹭了半日,方蹭到門首處,勉強笑道:“哥今兒清閒,來書院逛逛。”三郎冷笑一聲道:“把個聖賢書都念到狗肚子裡去了,幸而是我眼疾手快,若是夫子來了,豈不是傷了一把老骨頭。”
一面進得房裡坐下,四郎趕著拿了幾個大錢,央書童兒燉茶來吃,一面扭扭捏捏侍立在一旁。張三郎見桌上放著四郎的窗課,拿在手裡翻看了幾眼,搖著頭兒道:“這幾日你嫂子給你買了幾本選本卷子,都是歷年中了舉的文章,我大略瞧了,文章不是你這麼個做法。”
說著,提起筆來刷刷點點,在四郎的卷子上改了幾處,端詳了一會兒道:“我也說不準,只怕好些也未可知,明兒上學去,你問問夫子可使得麼。”四郎答應著,心下卻不以爲然,心說一個更夫頭兒要是也會做文章,還要那些唸書人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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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書童兒燉了茶來吃了,三郎方徐徐的說起柳家允婚的事情來,喜得四郎屁滾尿流,一面又恐怕家裡拿不出錢來,空歡喜一場。
三郎因將碧霞奴的意思說了,叫他好生思量,那張四郎是個目光短淺的主兒,心中還當三郎原先一般的看顧他,此番分家無非嚇唬自己,做做樣子,便是來日真有什麼江湖救急之事,三房裡的嫂子又是個菩薩,斷不會看著自己餓死也就是了,當時拍板兒定了,一口答應王氏那裡自己去說,分家之後各房再無瓜葛。
張三郎見兄弟答應的爽快,心下嘆他志短,也只得罷了,兩個商議妥當,三郎告辭出來。
到了第二日上頭,四郎交了窗課,正欲乞假回家對寡母王氏去說自家婚事,誰料夫子見了那窗課,捻鬚微笑道:“上陵賢契如今越發上進了,今兒這篇東西,比往常做的都好多著呢。”
張四郎聽了很是得意,把王八脖子一梗,做出些小人得志的模樣來,那夫子原本老眼昏花,倒也不理論,一面細細的推敲了一回笑道:“常言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文章不耐煩推敲是使不得的,比如上陵賢契這篇文字,最妙處便是改過的這幾句,當真文不加點,若是這樣的文章,只怕就可以前去應考咯。”一席話說的那張四郎又羞又妒,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