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閨臣開館授徒
轉眼又過了大年夜,緊接著初一十五的忙活,這是三郎夫妻兩個在元禮府過的第一個年,雖然家下有了廚娘、幫傭的婆子,就連甄蓮娘也不必親自操持竈下功夫,不過就是嚐嚐鹹淡,教導火候罷了。
喬姐兒卻因爲頭回來元禮府安家,做當家媳婦兒不好躲懶,連日廚下竈上忙活,很預備了幾個拿手的好菜,倒叫一家子過了個好肥年。
忽然想起唐少爺旅居在此地,大節下書院裡也關張,夫子回南,唸書的秀才們也都家去了,那唐閨臣一個人冷冷清清的,只怕也不好看,因吩咐招弟兒喚了杜琴官來,與他幾日的假,去學裡陪伴唐少爺,又叫蓮娘預備一壺燒酒四個小菜裝了食盒,叫他一併帶去。
誰知那杜琴官給招弟兒引著進了內宅來見主母,眼圈兒卻紅紅的,喬姐兒因爲他是李四郎的舅子,也不迴避,因問他緣故。
琴官兒原本不欲說,只是如今自己投身爲奴在此,妹子妹夫遠在他鄉,身邊一個解心寬的人也沒有,喬姐兒到底是舊識,又生來有些見識,只得說了緣故。
原來那唐少爺原本也算得上是個翩翩佳公子了,往日裡親爹不曾丟官罷職的時候,高顯縣城裡頭前呼後擁,是個文人領袖浪子班頭兒,如今父親被迫辭官沒了靠山,自己又單身一口兒在這裡淹蹇住了,漸漸的就消磨了心氣兒。
當日負氣出來,不過隨身帶了幾張銀票子,他一個殷實人家的公子出身,只知道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如何熟悉外頭的買賣行市,沒有幾日,早叫那些五行八作做賣座買的連坑帶騙消磨了去,又不好往家裡寫信再要。
只得兩個人都靠著琴官兒在張府上的一份月錢度日,偏生這幾日三郎又看上了幾處鋪戶,意欲收購過來,留著來日開分號,所以日日帶了琴官出去應酬,席面兒上難免就有些眉來眼去的勾當。
琴官兒久在歡場,這些事情都是駕輕就熟的,幾個大客商瞧他生得可人疼,又會勸酒佈菜的服侍,就漸漸的生出不良之心,只因他是三郎身邊的人,倒也不敢造次,暗地裡卻派了小廝過來歪纏,送些綢緞金銀,要勾搭琴官。
這杜琴官心中冷笑,心說“先佔了便宜,與我臣郎做個本錢”,面上卻熱絡,照例收下東西,暗地裡送到當鋪去,換了真金白銀,倒去賙濟那唐少爺。唐閨臣前幾次還以爲是張府上年底分紅,也不甚在意,後來見拿回來的東西甚多,心中疑惑,問了幾句,才知道是琴官與旁人虛與委蛇收下來的。
心中就不熨帖,深恨自己百無一用是書生,往日裡本就孤高自詡目下無塵,如今見自家一概挑費都是琴官與人來往所得,又犯了少爺脾氣,倒給琴官臉子瞧,言語之間責怪他不知檢點。
氣得杜琴官咬了銀牙哭道:“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便賭氣從書院裡跑了出來,兩個鬧出來,也有幾日不曾見面了,如今見主母好心賜飯,又惹動了傷心事,才滾下淚來。
喬姐兒見兩個鬧了彆扭,好生勸慰了一回,心中想著若是這唐少爺不得安身,只怕琴官也懶怠應酬,倒耽擱了三郎的買賣,況且也是因爲自家婚事,才累得那唐縣尉家裡丟官罷職,如今這唐閨臣鳳凰落坡,自家若是能幫,還是幫襯一把纔算是厚道人家。
因替那杜琴官謀劃道:“我見原先這唐少爺最是通透聰明的,並不似那一等只會吃醋拈酸歪派人的輕薄少年,只怕是初來乍到,又沒個進項,總是靠著朋友,心裡煩悶罷了。”
琴官見說的投機,正中了自家心事,點點頭道:“奶奶說的何嘗不是,我也不是真心惱他,心裡總想著給他謀個事由兒做做,只是一來他到底是個少爺出身,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藍,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也不容易謀差事,二來若是介紹到三爺這裡,只怕兩家兒面上也不好瞧,我一心焦,說出些傷情分的話來,兩個才生份的?!?
喬姐兒雖然不明白這兩個假鳳虛凰的到底有甚妙處,卻貴在鍾情二字,心裡也敬佩憐惜他們,聽了這話因幫襯著出謀劃策道:“你們少爺既然有滿腹的才學,常言道學會文武藝,貨賣帝王家,爲什麼不設館授徒,竟開個私塾做幼學童蒙呢?
元禮府比高顯縣丞還強些,我冷眼旁觀著,是個富而好禮的地界兒,只怕這地方的家大人聽見夫子是個進過學的,就趕著把家裡的半大小子送了來,我聽見你三哥說起過,當日幼學童蒙的束脩銀子也不便宜,若是集齊了一二十個孩子,一月下來也有不少進項。當日我在閨閣裡做針黹女先生,一個月還有幾兩銀子的束脩,別說這樣當面鑼對面鼓的真才實學了?!?
琴官兒給喬姐兒一點撥倒真有幾分動心,只是要在元禮府這樣的大鎮店開鋪面,沒有本錢是不行的,因此上又猶豫起來。
喬姐兒見他眉間似蹙,也就猜著了幾分,因笑道:“他沒有本錢,你有還不是一樣的?”
琴官臉上一紅道:“我是我,他是他,便是當做借貸也好,朋友相助也罷,只是如今連我也投身在三爺這裡做長隨,哪裡還有那些本錢幫襯他做起來?!?
喬姐兒笑道:“你也不用忙著撇清干係,只說這銀子是這些年你存下來的便罷了,若是你少爺聽見是你的私房錢,是不會與你見外的?!?
說著朝外間屋喚一聲“招弟兒”,那小丫頭乖乖巧巧答應了一個“噯”字,打簾子進來笑道:“奶奶叫我做什麼?”
喬姐兒道:“你去妝臺上把左手邊第二個梳妝匣子拿過來,我要用。”招弟兒答應著,貼身拿出一串鑰匙來,來在妝臺旁邊站住了,開了左邊雕花籠,捧了第二個匣子出來,笑嘻嘻地捧著走過來。
琴官見如今喬姐兒的閨房竟然這般精緻,人還是恁般謙恭隨和,一點兒不端著架子,就好似當日在土坯房裡住著一般無二寵辱不驚,心中十分敬佩她的爲人。
喬姐兒伸手接了,開了那梳妝匣,隨手拿出幾張票子,也有一百兩的,也有五十兩的,最少也是二十兩,遞在琴官手上笑道:“算是我和你三哥拆兌的,你們若有了時再找補上也是一樣,只因咱們兩家彼此聯絡有親,我纔好意思開這個口,你若是誤會我看輕了你們,可就耽誤交情了。”
杜琴官見了心裡一暖,待要不收,心中又著實替唐少爺發愁,若是得了這麼一個好館,男人家手裡有了銀子壓箱底,自然會大度些,也不恁麼疑神疑鬼的,自己陪著東家出去談生意時也好施展,不然總是扭手扭腳的,也對不住三郎夫妻兩個這般幫襯提攜。
想了一回,道謝收了。拿了銀子回去,他原本是個辦老了事的,跟著三郎在元禮地面兒上盤下了幾個大鋪子,也會講價了,就用自家的名頭看鋪子,選了一間離書院很近的,前頭廳堂做了大書房,容得下十幾二十個小學生,後頭還有一間閒房,擺上書案子做小書房也使得,再加一條春凳,小睡小住都方便。
手上有了銀子,事情就辦得利落,連租鋪面再打桌椅板凳,攏共折騰了十天半月就辦下來了,一面又轉託三郎幫著打聽,可有誰家的孩子要入學,倒也巧了,那些鏢師趟子手的家眷多有半大的小子丫頭,屯裡人也不講究,七八歲之前倒好伴在一處唸書識字,左右丫頭們唸了幼學童蒙就打住,十歲往上的便不過來,也出不了什麼事情。
如今聽說二掌櫃的朋友要開學堂,又是個進過學的秀才,半是爲了討他的好兒,半是衝著唐閨臣的名頭,都趕著要往學裡送。
杜琴官見萬事俱備,尋一個空子夜深人靜時候出離了張府,就往那唐少爺寄居的書院裡尋他去,如今不在樂籍了,也做良家子打扮,在張家做了二掌櫃的,又是常陪著三郎出去談生意,自然錦帽貂裘,又生得齒白脣紅,到了書院裡頭,直惹得那些唸書人丟了魂兒似的瞧他。
琴官也不理會,叫書童兒引著往唐少爺房裡去,唐閨臣如今雖說落魄,架子不倒,依舊住著獨門獨院,琴官進來,打發了書童,脫了身上大氅,躡手躡腳的往他窗前去瞧,但見那唐閨臣坐在書案後頭,卻不曾瞧四書本子,只管把玩著琴官當日贈他的琵琶。
抱在懷裡自言自語的說道:“也不知何時就要琵琶別抱,早知恁的,何苦枉費心思弄了來,到頭來還剩下我一個孤鬼兒……”
琴官瞧他那呆樣子,強忍住笑意,貓腰撿了一顆小石子,隔著窗櫺輕輕一丟,正打在唐閨臣的書案上頭,倒把個唐少爺唬了一跳,再想不到是琴官夤夜來投,往日裡常聽見人說書院裡有些女鬼雌狐前來戲弄唸書人,就信了幾分,伸手抄起了鎮宅的寶劍道:“何方妖孽?”
琴官再忍不住,撲哧兒一聲笑了起來,推門進來道:“你拐著彎兒罵人家是鬼,如今我就來纏你怎的?”那唐閨臣當日說錯了話得罪了這心甜的相知,幾日不見相思成災,怒氣早就丟到爪窪國去了,如今見這妙人大夜裡投奔了來,真好似聊齋裡頭的窮書生遇見狐女一般欣喜若狂,丟下手中的寶劍上前拉了他的手笑道:“你來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