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姐兒養下來好幾日,三郎夫妻兩個一夜都不曾好睡,孩子生得細弱,丁點兒聲音就能唬醒了,丫頭媳婦兒們往銅盆裡倒洗臉水都不敢弄出聲響來,脾胃又弱,偏生只認喬姐兒的奶,喬娘子身子又孱弱,不大下奶,餓得那小奶娃只是哭,又只有貓一般大,哭都沒力氣,抽抽搭搭的,大人瞧著心都碎了。
且喜留下蔣太醫在宅子裡頭照看,吩咐廚下做鮎魚牛乳湯,碧霞奴每日裡都要痛喝兩大海碗,不出幾日就下奶了,冰姐兒得了活命一般,抱住孃親的胸脯只管吃,噎得直打奶嗝兒也不肯放手,吃飽了咂摸咂摸小嘴兒,小腦袋一歪就睡著了。
喬姐兒見孩子得了命,方纔放心,又見丈夫這幾日寸步不離的,連外頭生意也撂了挑子,全交給侯兒和琴官,熬了三五日,眼眶子都深陷下去,如今見冰姐兒有奶吃,小臉兒也紅撲撲的,才鬆了一口氣。
三郎見渾家這幾日坐月子,原本應該好生歇著,卻又不肯叫人進來帶,只怕乳孃們服侍的不盡心,這早生的娃娃有的是夭折的,硬是咬緊了銀牙熬了好幾個晚上,原本就生得白膩,這會子臉上沒甚血色,好似透明瞭一般,心裡一疼,接過了冰姐兒擱在搖籃裡輕輕晃著,一面悄聲道:“這算是活了,我看著,你且睡睡吧。”
碧霞奴虛弱一笑,搖了搖頭道:“這會子才吃了湯,還要克化一陣子,你先睡,我若倦了時就推醒你替我。”三郎擺手,脫鞋上炕摟了渾家在懷裡,摩挲著她的雲鬢柔聲說道:“你若不睡我也不睡?!?
碧霞奴只覺得瑤鼻一酸,待要哭時,好幾日都是以淚洗面了,眼睛乾澀竟有些哭不出來,咬牙忍住了道:“你肯養她,就是待我好了,如今再這麼著,我禁不起……”
三郎低聲笑道:“說得甚話,天底下哪兒有爹媽不疼子女的,況且我們冰姐兒生得和你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長大了定然是個美人兒胚子,莫說這樣,你瞧瞧四郎、五姐,養下來的時候像個小野狗,沒日沒夜的乾嚎,我爹媽還不是紙包紙裹的養大了?”
碧霞奴知道丈夫是給自己寬心,如今雖然養下個有病的姐兒來,一則家裡這一回闊了,冰姐兒自然是養在深閨裡頭,不用拋頭露面給人家品評,二則老家的房屋地業都在自己手上,婆婆就算有甚說的,小泥鰍也翻不出大浪來。
夫妻兩個相偎相抱,正要睡個囫圇覺,就聽見天井院兒裡有人高聲道:“我老身不是你們正經主子,都不把我放在眼裡,你們三爺是誰?那也是從我腸子裡爬出來的,他都不敢對我不敬,你們倒會看人下菜碟兒,好個小粉頭子,成日家跟個大夫眉來眼去的,只當旁人都是瞎子!”
旁人倒還罷了,可憐冰姐兒剛剛睡下,忽然聽見外頭罵街,一雙葡萄般的大眼睛一下子就睜開了,驚恐地瞧瞧四下,原是睡在搖籃裡頭,不見了孃親,唬得渾身一個激靈,在襁褓裡就要踢腿兒,又沒力氣,哇的一聲把方纔吃進去的奶水都吐了出來,流得前心上頭溼了一片。
碧霞奴也醒了,趕忙叫丈夫去抱了冰姐兒過來,一看果然吐奶,急得眼圈兒又紅了,趕忙取了新襁褓給她換上,貼肉抱著,柔聲輕哄。
小人兒餓了好幾日,好容易吃下幾口奶去,還沒化消在肚裡,這會子偏生又吐出來,嗚嗚咽咽的直委屈,小腦袋只往碧霞奴的胸前拱,可憐喬姐兒才下奶,方纔冰姐兒又貪嘴吃,多半都吃盡了,如今剩不下多少,她原本生得皮子嬌嫩,給小人兒狠命一嘬,鑽心的疼,爲了孩子,也顧不得許多,要緊銀牙忍住了,只要娃兒得了活命,這點子罪也不算什麼。
等到冰姐兒吃飽了鬆開小嘴兒,碧霞奴胸脯上都嫣紅一片,三郎瞧見,心中又憐又疼,抱了冰姐兒放在炕上,一面替渾家拉上了前襟兒道:“只怕得抹點子蛤蜊油,你且躺躺,我去絨線兒鋪裡給你拿來。”
叫媳婦兒帶著孩子歇下,自己沉著臉出來,就瞧見王氏還不依不饒的跳著腳叫罵,招弟兒哭得淚人兒也似,梅姝娘原本要護犢子,卻給王氏瞧出了真病,看出招弟兒和蔣太醫兩個有私,自己心裡先情怯了,不好高聲,只得低聲勸慰王氏莫要吵嚷,仔細驚了姐兒。
誰知王氏聽見姝娘提起冰姐兒來,越發來了精神,哭天搶地指桑罵槐,定要攆了碧霞奴出門子。三郎聽見,虎著臉上前來,看了姝娘一眼道:“嫂子帶著你家姐兒往絨線兒鋪裡去取了蛤蜊油回來,我屋裡的等著使?!辨锇筒坏靡宦?,拉著招弟兒腳不沾地的走了。
這廂王氏正在乾嚎,看見頂門立戶的大兒子出來,登時住了聲,乾咳了兩聲,低了三五個調門兒,喃喃說道:“也不是我說你,就算不是花銀子買來的,到底也是幫傭的大丫頭,恁的沒調理,早起我見那鮎魚牛乳湯燒得好,叫她饒一碗,好傢伙,推三阻四喬模喬樣的,說大冷天兒鮮魚不容易得,這是給主子奶奶下奶用的,等明兒多得一尾再來孝敬老太太。哎喲喲,天底下哪兒有這樣的理,兒媳婦倒越過婆婆去!”
三郎見母親這樣不曉事,眉頭一皺虎了臉道:“你老少說兩句,我媳婦兒剛誕育了,這會子身子虛的不像話,就是冰姐兒也好幾日沒吃食,如今好容易下奶吃了睡下,您老一吵吵,唬得吐了奶,喬姐兒忍著疼又餵了一回,胸前都要滲出血來,便是您老做婆婆的不幫襯,也犯不著恁的跟著裹亂,要我說,還是派個妥當人先送您老家去,等我媳婦兒做完了月子,要來再說!”
王氏聽見這話,好似點著的炮仗一般,嗓子又漲了一個調門兒道:“嚇!你娶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妖精來家,如今還有理了?要不是養下個小妖精兒來,我老身這會子還矇在鼓裡!”
三郎聞言大怒,又怕碧霞奴在裡間聽見了傷心,只是自己的親媽又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正在急火攻心之際,忽然外頭撞進杜琴官來,笑嘻嘻溫言軟語的上前來請了安道:“爺,外頭這幾日出鏢的買賣我都發出去了,這會子侯掌櫃的正盤賬,沒甚事。”
一面佯作驚詫,上來扶了王氏笑道:“喲,誰給老太太氣受呢?三爺三奶奶的爲人,奴才們都是知道的,最是純孝,定然是房裡小丫頭子們,仗著自己是副小姐,就不把您老放在眼裡,等我們打她,老太太可別氣壞了身子?!?
王氏見這小廝兒生得整齊標緻,又會說話兒,柔聲細語地地道道的一口蘇白,心裡就順了氣兒,也怕家醜外揚,沒說媳婦兒的不是,只絮絮叨叨的把招弟兒引弟兒數落了一頓。
琴官笑道:“這有什麼難的,老太太要吃鮮魚,果子市外頭鮮魚口有家飯莊子做的最好,我們爺有長訂的包間兒在裡頭,這會子也沒事,我請老太太下館子去!”說著,扶了王氏,一陣風也似的把個老姑婆攛掇了去,回頭還對三郎使個眼色眨眨眼睛。
三郎衝著他一抱拳,多謝搭救之恩,轉身就回了房裡,打簾子一進門,見碧霞奴正抹眼淚,見他進來,趕忙背過身去拿手絹兒擦了,卻佯裝做系排扣的模樣兒,一面嗔道:“進來也不說一聲,我正換衣裳?!?
三郎知道方纔渾家肯定是氣哭了,又怕自己爲難,才妝做穿衣裳的樣子,心裡又是感激又是慚愧的,也不好說破,搭訕著瞧了瞧冰姐兒,嘟著小嘴兒睡得正香,滿心愁苦見了這小奶娃兒也就一天雲彩滿散了,忍不住伸手輕輕捏了孩子的小嫩臉笑道:“瞧瞧,方纔妝得可憐見的,這會子就傻吃悶睡起來?!?
碧霞奴自從生了冰姐兒,只怕丈夫不喜歡,這幾日見他也是衣不解帶滿面愁容照顧著娃娃,如今見睡著了,又說笑,憐愛之情溢於言表,便知他是真心疼愛女兒,心中憂慮消了大半,別人家如何看待自己都是面兒上事情,只要心胸開闊些,是無關痛癢的,只要親爹親媽疼,孩子就掉在蜜罐罐裡頭。
想到此處笑道:“你莫要招她,才睡下,這貓樣大小的娃兒,要養到甚個時候才能抽條見風長……”
三郎丟下冰姐兒,上炕抱著媳婦兒坐著,歪頭想了一回道:“也難爲你,說句罪過的話,當日早養下了,我心裡倒還有些喜歡,雖然對不住娃兒,你也沒遭罪。
你不知道我小時候,剛落草兒一過秤,整十斤的大胖小子,滿村的人都說我娘活不得了,誰知竟好了,我倒是個會見風長的,七八歲上打得十來歲的大孩子滿街亂跑。”
說得碧霞奴難得展顏一笑道:“好沒臉,冰姐兒是個姑娘家,難道隨了你,若是恁的,來日誰敢娶她……”原本正說笑,又想起冰姐兒的病,只怕是不能嫁人的了,不由得愁上眉梢,沒了笑模樣。
三郎見妻子又愁苦起來,知道她心裡不好受,摟在懷裡柔聲說道:“便是沒人娶怎的?咱們招贅一個老實本份的後生,擱在你我眼皮子底下瞅著,不怕他不待冰姐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