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倒不承望碧霞奴這般喜歡何大姐兒,因笑道:“既然恁的,我們與大哥看顧姐兒,大哥只管去會朋友罷咧。”
何大郎答應(yīng)著自去了,這廂三郎與碧霞奴抱了歡姐兒,帶了各色禮物就往仙姑家來。還不曾到得門首處,遠(yuǎn)遠(yuǎn)的就瞧見仙姑正張望,見他們來了,歡喜得好似天上掉下來一般,笑道:
“二姑娘只說不能來,又怕你們竟回秀才第去,急的什麼似的,我說不礙的,那邊兒不過是繼母,雖有個兄弟,又是隔母的,到底不如這邊兒是親生妹子,這不,才說了就來了。”
說著,趕著上來接了東西,一色鮮亮禮物,都是難得的,仙姑見了,喜得眉開眼笑,又見喬姐兒懷裡抱著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娃兒,因笑道:“好便好,只是養(yǎng)活得快些個。”
說的碧霞奴紅了臉,只因自己已經(jīng)是當(dāng)家媳婦兒,便不似從前那樣諸般迴避,笑道:“乾孃越發(fā)貧嘴貧舌起來了……”
那三仙姑笑道:“三奶奶只當(dāng)我是老糊塗了?卻不是這個理兒,今兒頭天回門,說個笑話兒與你們發(fā)兆,借我老身胡言亂語,萬一當(dāng)真養(yǎng)下來,豈不是一場功德。”
碧霞奴方知這是討口彩,雖然害羞,倒也不好說她了。說著,一家人進(jìn)來,果然二姑娘跑了出來,見了他兩口子,歡喜無限,姐妹雖然只分別幾日,如今身份早已有別,一個還是在家的姑娘,一個卻是當(dāng)家的娘子了。
因趕著與姐夫廝見了,又給姐姐道喜,貧苦人家兒也說不得迴避不迴避的,況且前兒在仙姑處,二姑娘因感念她收養(yǎng)自己在家,又謝她多方綢繆,方纔成就了姐姐的好姻緣,所以趕著認(rèn)了乾孃,與三郎論起來又是幹兄妹,倒也不用十分迴避的。
一面往屋裡讓時,早見大姐兒抱著一個女孩子,生得嬌憨討喜,二姑娘原本也是活潑潑的性子,見這閨女兒不知道怕人,倒是中自己的意,摟過來笑道:“這是誰家的千金小姐,跑到咱們鄉(xiāng)下來了呢?”
那歡姐兒最是乖巧,聽見問她,笑道:“姨娘好,我是跟著叔叔、嬸子過來串門子的。”那二姑娘越發(fā)喜得什麼似的,連聲道:“妞妞好。”
三郎因說道:“可不是個千金小姐麼,這就是……”話未說完,碧霞奴知道他要說出何大郎來,只怕二姐兒面上尷尬,趕忙岔開了話頭兒笑道:“這是你姐夫一位同窗好友家的姐兒,因他轉(zhuǎn)道去看一個朋友,所以託了我們看顧著,只等明兒家去帶回去的。”
那張三郎也是個明白人,聽見渾家這般說,方知自己莽撞了,也就呵呵兒一樂不肯再說。二姑娘素日心思單純,倒聽不出來,況且那歡姐兒生得玉雪可愛,自己一看就愛上了,只顧著抱了她在炕上耍子,這歡兒也會討喜,趕著二姑娘叫姨娘,又纏著她說好些故事兒。兩個一大一小,不出一會子,倒玩兒到一塊兒去了。
大姐兒見了,因?qū)ο晒眯Φ溃骸拔疫@妹子也罷了,平日裡算個好的,只是長不大,總不能老成些,將來怎麼樣呢……”
仙姑聽了,也意欲幫襯,一來是自己的幹閨女兒,二來又可得一筆媒謝錢,自然願意兜攬,因笑道:“閨閣裡的女孩子們大半嬌養(yǎng)些,這原也不錯,來日出了閣就好了,三奶奶倒不必?fù)?dān)心。”
兩個說了會子話,碧霞奴因說要上竈備飯,三仙姑笑道:“哪兒有讓回門嬌客燒竈的道理,這也忒失禮。”
碧霞奴笑道:“不礙的,我們二姑娘也是個橫針不拈豎線不動的,如今叫她上竈,只怕房子都點了呢,咱們不是外人,乾孃也莫要客氣了。”
說著,孃兒兩個往廚房裡去。那張三郎因爲(wèi)小姑子在房裡,不好獨處的,也跟了出來,往西屋裡坐著。
堂屋裡就剩下二姐兒帶著歡姑娘耍子,因要到年下了,三仙姑這裡倒有不少善男信女們趕著送些佈施來的,二姐兒抓了一把炒貨給歡姐兒,見她小孩兒家正換牙,嗑不動那個,就伸手剝了幾個風(fēng)乾栗子,放在手心裡捏碎了,一點一點喂她吃些,又拿出平日裡姐姐做的精緻絨花兒來哄著歡姐兒。
那歡兒正吃得高興,又見了絨花兒,越發(fā)顧不得了,因要搶來,二姐兒偏不給,舉得高高兒的,歡姐兒仗著此番混熟了,便猴兒上身來搶,也是小孩子家有股吃奶的勁兒,又搭著二姐兒原本生得細(xì)弱小巧,竟一下給歡姐兒撲在炕上。孃兒兩個滾做一團(tuán)兒,一面嬉笑打鬧起來。
誰知那歡姐兒玩兒了一會子,忽然若有所思起來,便哭了,倒唬了二姐兒一跳,還道是自己哪裡手重,傷了這小奶娃兒,連忙摟了過來抱在膝頭道:“姐兒別惱,是哪裡摔疼了,叫姨娘瞧瞧。”
歡姐兒只管搖頭兒不說話,哭了半日,放抽抽泣泣的止住了,說道:“原不是姨娘的錯兒,是方纔咱們這般耍子,記得當(dāng)日我娘也常這樣帶我,所以哭了。”
二姐兒聽了,還道是她小人兒家離不開父母懷抱,不過一半日就想娘了,因笑道:“明兒你叔叔嬸子就回縣裡,自然帶了你家去,豈不是就見著你娘了,好孩子,快別哭。”
誰知那歡姐兒哭得更厲害,搖頭道:“我娘沒了好幾年,姨娘叫我哪裡尋去……”二姑娘聽了,倒是一怔,再想不到這麼個嬌憨可愛的小姑娘竟是個沒孃的薄命女孩兒,此番見她哭了,倒觸動了自家心事,也跟著眼圈兒一紅,摟著歡姐兒道:
“可憐這麼小就沒了娘,姐兒不知道,姨娘與你也是一樣的,自小兒沒少受別人的擠兌欺負(fù),當(dāng)日有我姐姐時自有她護(hù)著我,如今只怕風(fēng)刀霜劍,還不知道怎麼個結(jié)果呢……”說著,自己倒先滾下淚來。
又覺得沒意思,連忙伸手抹了笑道:“你一個小孩兒家,與你說這些做什麼?”誰知那歡姐兒聰明伶俐之處,便是大人也多有不及她的,見二姑娘憐愛,一頭撲在懷裡,扭股兒糖似的撒嬌道:“姨娘既然疼我,歡兒這就認(rèn)姨娘做娘,若是嫌棄不認(rèn),就是假疼我了。”
說的二姑娘臉上一紅,故作嗔意道:“你這促狹鬼兒,少渾說,我還沒……”說到此處倒是紅了臉,不言語了,那歡姐兒雖是個小人精兒,到底是孩子家,也不大懂她爲(wèi)什麼臊了,還是猴兒在身上,一口一個孃親媽媽的亂叫起來,倒把二姑娘臊得要不得,又不好與小孩子惱了,只得胡亂答應(yīng)著,把這話頭兒差了過去。
一時飯菜齊備,一家子團(tuán)團(tuán)圍坐吃了飯,又說了幾句沒要緊的話,三郎夫婦瞧了瞧天色已晚,就搭訕著告辭,一面大姐兒捨不得妹子,拉著手說了好幾句體己話兒,無非是囑咐她好生學(xué)習(xí)針黹竈下的功夫,跟著仙姑安分守己度日而已。
夫妻兩個就做辭出來,倒是那歡姐兒十分捨不得二姑娘,孃兒兩個倒是投緣對勁,依依不捨,一時去了。
一宿無話,到次日天明,依舊是碧霞奴收拾了飯菜,打發(fā)婆婆和小姑子吃了,夫妻兩個也收拾妥當(dāng),帶了歡姐兒告辭家中,就回鎮(zhèn)上去。
到了鎮(zhèn)上,先送了歡姐兒回家,偏生大郎今兒公幹不在家,歡姐兒因笑道:“就送我去衙門裡的班房兒待著很妥當(dāng)?shù)模杜畠鹤孕壕驮谀茄e亂跑,不然一個人在家沒有滾湯滾菜吃,裡頭叔叔大爺們都看顧我,與我買些飯食玩物。”
三郎兩口子聽了,又是憐愛又是嘆息,可憐這樣聰明的女孩子倒沒有親孃照看,只得送她到了班房兒裡,果然那裡塊狀皁三班衙役都認(rèn)得她,連忙接住了,又與三郎道喜,鬧了一陣方纔去了。
兩個到了家中,三郎拿鑰匙開了后街門兒,面上就是一紅道:“三奶奶別嫌棄,小人這裡實在是下不去腳的,原說成了親要外頭賃房去,一來如今年關(guān),一般租戶還不曾結(jié)賬,二來這幾日婚酒也花了幾個銀錢,少不得委屈三奶奶先在著後身兒房中住著,等過了年關(guān)小人自去尋房。”
那碧霞奴倒是大大方方的進(jìn)來,一面笑道:“瞧你說話這樣生份,如今咱們成親雖然只有幾日,奴家心裡明白,但要終身靠你,自然是一體同心,一個人也似的……
這裡雖然侷促,倒還清幽乾淨(jìng),爲(wèi)什麼倒要花錢另尋房舍,再說往日裡聽見這裡看街老爺看重你,咱們冒然搬了,倒像是與他們生份了似的,依我說竟不用搬的好,容我住幾日瞧瞧,若是住不得時再說也使得。”
那張三郎正愁房子一處的銀錢沒處抓撓,聽見渾家這般懂事,心裡如何不喜?只是有一處關(guān)節(jié)不好說出來,便是那小翠兒姑娘的心事……
正想著如何開口,但聽得前頭看街老爺家後牆處有人說道:“是三哥回來了不成?”仔細(xì)一聽,正是那翠姑娘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