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郎的二葷鋪子開了沒有半旬,在鳳城的名頭就打響了,人都知道小孩子嘴刁,他們愛吃的東西準錯不了。一個娃娃倒好帶來六七口人的吃食挑費,有的堂客因爲這家的包子餛飩都做得好,往常在家裡做不出來這麼精緻的麪食點心,多有家裡來了親戚,就跑到這二葷鋪子來定下吃食回去待客的。
這人一多,鋪面兒可就顯得小了,原先喬姐兒兩口子也沒想到一個二葷鋪子能招來這麼多客人,一天兩天可就排上了長隊。碧霞奴又不忍心叫人家太陽地兒裡等著,也和三郎商量一回,便也做了外賣的生意。若是隔著兩條街,算是街里街坊的,一個月與他家說好,無論大小月份在這裡包餐的,每日三郎還能給送到家裡去。
雖說這樣的月錢銀子與當日開鏢局子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到底也比尋常的小鋪面兒賺的多多了。這回可都是實打實不欠別人一分錢,小夫妻心裡頭也比當日開鏢局子的時候踏實了許多。
鳳城雖說是和元禮府不相上下的大鎮店,可當日買下這小門臉兒來也不過是狡兔三窟,爲防以後買賣有甚變故時隨手買下的,就不算是在繁華地段兒,也算是市井之地,三教九流魚龍混雜,什麼樣的人都有些。
從這巷子出去,外頭就有家雞毛小店,什麼又叫*毛小店呢?就是最下等的大車店,往來的客人,或是行腳客商不願意露宿街頭的,只花兩文大錢就可以住上一夜。
裡頭是個通鋪,同共一間房,白灰漫地,沒炕沒鋪蓋,只剩下一地厚厚的雞毛,人都睡在上頭,橫七豎八的好像難民營一般。這樣的地方女眷自然是住不得的,也不過就是進城謀差事的鄉親們,又或是行腳挑貨的小貨郎,仗著年輕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才選了在此地住上一夜。
若是不搭夥只要兩個大錢,若要搭夥全算下來也要五個大錢,這雞毛店的小夥計兒旁的手藝沒有,就只會烙大餅,只是手藝不行,烙出來跟鞋底子似的,嚼勁是有,就是難以下嚥,他自個兒也覺得忙道,人又覺得吃的不好,雖說有搭夥的買賣,卻沒幾個人願意在他這裡吃食。
聽見街坊鄰居有一家開了二葷鋪子,這小夥接到動了承包的心思,過去找了張三郎一說,每月都在他家搭夥,一月除了二葷鋪子這邊賣的飯之外,一樣價錢每日裡都是張三郎推個小推車給送到雞毛小店去。只是小店裡頭住的苦累是吃不起包子、餛飩這樣精細吃食的,也不過就是油炸鬼兒,有幾個閒錢的買個茶葉蛋吃罷了。
張三郎去走過幾次買賣,瞧見裡頭住的人也都是鄉里鄉親的,自個兒和渾家都是屯裡出身,對這樣的人自是生了憐惜之心,每日裡有吃不了的剩湯水,也都拿兩個大,木桶裝著,一併送到小店裡去,叫那小夥計就算是做好事,白給裡頭的鄉情吃,也不要銅錢。
因爲這事兒常來雞毛小店的人和三郎夫妻兩口子也都算有個交情,平日裡見著,也都點個頭問聲好。這一日三郎推著小車又往雞毛小店裡送貨去,遠遠的就瞧見小店裡面躥出一個小乞丐來,一面跑,抱著頭喊著饒命,後頭那有些勢利的小夥計兒拿著雞毛撣子追出來,一邊跑一邊罵:
“你這小乞丐欠了我的店錢不說,腿上那傷口流血了,把我的雞毛都給沾了去,你怎麼陪我?還不去買一隻雞來,雞肉陪我店錢,那雞毛,就補了你腿上穿的那幾根。”
一面說一面拿著雞毛撣子的棍梢兒,還往那小乞丐的腿上抽。張三郎原本和這家搭夥做生意,平日裡知道這小夥計有些貪小便宜的毛病,如今見他這樣欺負人,自己倒有些隱忍不得,見那小要飯的衝著是自己的小推車跑過來,沒處可藏了,只好躲在自己身後,一面哀求“爺爺超生”
三郎伸手攔了那小夥笑道:“小二哥,今兒我正要送東西吃食去,怎麼到勞煩你出來相迎。”
那小夥計兒把雞毛撣子往後脊樑上一別,嗨了一聲道:“哎呀我的三爺,您老就別管這事兒了,您給評評理,這小雜毛的昨兒到了店裡,也沒說話,直往屋裡鑽,我因說明兒一早需要結賬,他只當做沒聽見一般倒在地上就睡著了,我看他年紀小又生得可憐,也沒去管他。
誰知今兒一大早趁我在櫃上打盹的時候,竟偷偷的跑出去,被我伸腳一絆給絆倒了,才瞧見腿上傷口都流膿了,把我這雞毛小店裡頭鋪的雞毛都弄髒了做一半多,我要找誰說理?這雞毛都是大飯莊子裡收來的,一隻雞也倒好幾文錢,如今我叫他買一隻活雞來陪我,也不算過分,三爺您老聖明,給評評這個理。”
張三郎見這小夥計實在是摳門的要死,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只是自個兒算是半個綠林道,練過三天兩早晨,總不好和他動粗,也只得笑道:“這也罷了,掌櫃的先把早飯收過去,這麼著吧,今兒這油炸鬼兒,漿子,雞蛋我也不要你的錢,就當做是替這小兄弟陪了你了。”
那小夥計原本不依不饒的,聽說省了一日的逃費如何不高興?連忙回嗔作喜前倨後恭,給張三郎做了一個揖,賠笑著一面又指著那小要飯的到:“算你好福氣,遇上活菩薩。”這才推了小車,哼哼呀呀的走了。
這廂張三郎回頭見到小乞丐畏畏縮縮的縮在角落裡,見了他支支吾吾了半日吐出幾個字來:“大爺,我實在是沒錢,你要看我順眼,我給您打個下手吧,到你府上去做奴才,我什麼活都做得。”
張三郎瞧他說的可憐,又看了看那小腿上,有一道老長的口子,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你爹媽呢,怎麼沒人管你?”小乞丐哭了道:“爹媽早死了一路逃荒到這裡,單剩下我一身一口,原先我爹是個唱蓮花落的,把一身的本事都教會了我,可這幾日,外頭颳風下雨的,沒拉上幾個主顧,實在是沒處去了才跑到雞毛店裡,誰知那小夥計那樣心狠,把我打了出來,這腿上的口子,是前幾日去人家大戶人家的泔水桶裡翻吃的,結果遇上了野狗護食,咬了我一口,現在還鑽心的疼呢。”
張三郎只見這小乞丐可憐,自己也是生兒育女的人了,豈有不憐惜的道理,想著碧霞奴最是惜老憐貧,不是個多事的,倒不如把他讓到家去,先治好了傷口再說。
因試探著對他說道:“你這小哥怎麼稱呼?”那小乞丐道:“我因爲會唱歌蓮花落,人都叫我蓮哥兒的。”
三郎點點頭道:“這麼著,你先跟我回去,我算是半個江湖人,家裡還有金瘡藥,先給你把腿治好了再說。”
那小乞丐聽了這句話,真如同重生父母在找爹孃一般,趴在地下就要磕頭,叫三郎攙扶起來,帶他回了家中。碧霞奴是個心軟不過的人,倒像是個菩薩哥轉世,聽著小乞丐在說一回身世,簡直眼圈都紅了,趕忙叫三郎打水,給他清洗了傷口,又找來上好的金瘡藥包紮起來。
因笑道:“後頭屋子還算寬綽,給你拾掇出半間來先住著,這幾日就在我家吃飯,先把傷養好再說。”
那小乞丐從小挨打受罵,多見別人白眼,如今見這一對夫妻,簡直好像活菩薩轉世一般,自己心裡也默默地念佛,又搭著他自小兒沒了父母,見了三郎兩口子就覺得親切。又見了主人家的女兒,玉雪可愛好像是個大瓷娃娃一樣,當真是羨慕他們這一家子。
冰姐兒雖然人小,卻偏生會看人的好壞,平日裡有時候見到雞毛店的小夥計來算賬,頂討厭他,不肯叫他抱,也不和他說話。如今見了蓮哥兒倒是天生的親近,別看他髒兮兮的,還只是張著小手兒叫他抱。
倒是蓮哥兒有個眼色,趕忙作了個揖笑道:“大姑娘,使不得,蓮哥兒身上髒,親近不得你呢。”
碧霞奴見著孩子知道好歹,不是那一等頑劣孩童,心裡倒有心收下他做個夥計,一來自個兒月份大了,不好總是拋頭露面的上菜,二來三郎每日裡外頭送貨去也是辛苦些,不如就跑外的活計就交給這個孩子去辦,他又沒個父母爺孃,工錢也好算,包吃包住再按市價給他就是了,做到十七八歲上,連媳婦本兒也能攢下來。
過了幾日,到底是小孩子家,身子養的快,傷口早就結痂好了,碧霞奴特意拿出錢來,叫三郎帶著蓮哥兒往澡堂子泡泡澡兒,再給他置辦一身兒新衣裳,蓮哥兒是個聰明的小孩子,一見是個夥計的服色,當下就給老闆、老闆娘見了禮,又趕著冰姐兒叫“姑娘”。
冰姐兒見他生得很官哥兒相似,只當他是自個兒那個小哥哥,伸手要抱,這一抱就不撒手了,從此蓮哥兒竟代了母職,早晚照看冰大姑娘,一面忙活裡外活計,推車賣貨,一忙就忙到了晚間。
這二葷鋪子原先也商量過晚上買夜宵的,只是這幾日開張試水,還沒忙得過來,晚間雖然不下板兒,因沒有外頭擺攤兒,逛夜市的人也不聚攏來,蓮哥兒忙了一日,身子有些乏了,就抱了冰姐兒坐在門檻子上,扯起嗓子唱起了蓮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