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算了幾日的賬,張三郎的櫃房裡,算盤珠子滴滴答答的就沒有停過,不但是張三郎和侯兒夙興夜寐的算,就連杜琴官也被送家裡借調出來,幫襯著一塊兒算賬。紅白喜事的那兩家不能耽擱,先還了兩三千銀子,櫃上的浮錢兒也就用得差不多了。
這一處三進的院子,是三郎置辦下的第一份家業,不到萬不得已,是不忍心出手的。意欲先買了河房還債,只是冬景天兒河房還真是不好出手,原本就是夏天一季才用的著的房子,誰家有閒錢買這個虛熱鬧去?
三郎也輾轉求了幾個朋友,商人多半都是見利忘義的,原先三郎買賣好的時候,稱兄道弟、逛戲園子泡澡堂子,大飯莊子裡頭吃喝玩樂都是沒的說。如今見三郎家道中落,這幾個人躲還躲不及呢,更不用說仗義相助了。
就連文社裡頭的那羣人,原是把張三郎當做一個金主捧在手心裡的,如今三郎自己尚且自顧不暇,哪有錢拿出來供他們玩樂?虧得這一幫秀才童生還是念過聖賢書的,竟連個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把文社關了,倒生怕三郎追討他們往日裡欠下的酒飯帳。
張三郎見世態涼薄,倒也並不十分放在心上,幸而原先是窮困過的人,早知道世道如此,倒不至於像平時的公子哥一般,由奢入儉難,感嘆世態炎涼,多出許多下世的光景來。
杜琴官這幾日幫襯著舊主人覈對家中的一本爛賬,替他謀劃了幾個來錢的主意,也只好先賣出去一些暫且用不著的東西,也想到了河房上頭。當日剛剛出脫了樂籍,跟著張三郎搬到元禮府上談生意的時候,何嘗沒有結交過幾個富商大官,倒也意欲幫襯三郎做成了這一樁大買賣,只是如今那唐少爺爲了他,連和離官司都打了,再要自己出賣色相前去求人,這話是萬難說出口的。
三郎倒也有心請杜琴官幫這個忙,只是自己素來知道,他早就和唐閨臣唐少爺做成了一對兒。如今再去挖他的牆角,那唐閨臣豈不惱了?兩下里都有這個心思,可誰也沒有說破。
末了還是杜琴官崩不住,這一日回到家中,對唐閨臣說了這話,果然唐少爺心裡十分不願意,遲疑著道:
“當日你流著淚對我說的那些話,說不樂意在歡場上摸爬滾打,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言猶在耳。如今好容易贖了出來,又脫去了樂籍,做了良家子弟,咱們兩個就這樣過著日子,雖說沒有名分,旁人誰不知道是一對神仙眷侶?你又何苦來爲了原先的舊主重操舊業……
那些往日裡垂涎你的人,我冷眼旁觀著,當真是一個好人也沒有。你爲了不相干的事出去應酬,萬一出了事,叫我心裡怎麼過得去呢?”
杜琴官嘆了口氣道:“若是還有別的法子,誰又願意做這樣的勾當,如今要找來房屋經紀,硬是賣了房子也不是不能的。原是夏景天兒高價買來的,也沒住過幾個季度,如今要賣,定要壓下一半的錢去。三爺如今是分文也沒有了,這不是雪上加霜麼?
再說他們家也不是外人,一來是三爺花錢替我贖了身子,又託了好大的人情,才脫出了樂籍,做回良家子弟,只有這一條,就是重生的父母,再造得爹孃了。再說他的渾家,與你兩家原本也是世交,如今懷著哥兒,月份又大了,我冷眼旁觀著,走起路來都十分辛苦,只因家道中落,辭去了許多丫頭老媽子,還要挺著肚子自個上竈做飯,你怎麼沒有一點憐香惜玉之心呢?”
那唐少爺聽了,果然心裡也不大忍心,只得勉強答應,只是要與琴官約法三章,不能外頭陪酒留宿,若是買家有什麼不妥當的調笑之言,也要立馬就回絕了才行。琴官見唐少爺這般的醋勁兒,真是哭笑不得。
到了第二日,找了幾個本地的房屋經紀,打聽清楚了有什麼人要買河房,心中盤算了幾家子人家兒,到有一樁不錯的買賣值得一試。
這一家也是個致仕在家的京官兒,原先也纏過琴官兩三次,後來見他不是那一等尋常的紅相公,也就丟開手不再提了。這人原來對自己說過,家中正妻悍妒,房裡不肯用俏麗的丫頭,連四十歲往下的老媽子也不用,防他就跟防賊似的。
原來還允過琴官,若是與他上了手,情願買一處外宅送與他居住。如今雖說與琴官丟開了手,聽見又往戲園子裡去捧別的紅相公了,若是正妻知道了此事,定然是要鬧出來的,到那個時候彼此臉上不好看不說,若是傳到昔日同僚耳朵裡,豈不是落了旁人的笑柄?
這一家子只怕是急需買房的,所以如今託了好幾家的房屋經紀,找合適的空房,這京官兒原本是有幾個錢的,價錢上也沒甚計較。杜琴官打定了主意,這幾日穿了幾件鮮亮的衣裳,拿了門下的帖子,往著京官兒的書房裡前去拜望。
果然那退職在家的老爺見了琴官的名字,也不用從人出來相迎,自個兒就穿著家常深衣跑了出來,親親熱熱地拉住了琴官的手往書房裡頭讓。杜琴官進了書房寒暄幾句,打眼一瞧,書房裡面還有一個俊俏的長隨。
身子也是細條條嬌軟軟的,斜著眼神看人,一瞧就不大正氣,估摸著也是從戲園子裡出來的小旦。心中冷笑,果然這老爺是個濫淫之輩,才丟開手沒幾日,轉眼又找了個新歡。那新來的長隨也有些意思,見琴官生的整齊標緻的模樣,還當是來搶他飯碗的,眼睛一瞪,狠狠的剜了他兩眼。
老爺面上有些掛不住。對那長隨說道:“怎的來了客人還不知道去看茶?”那長隨冷笑一聲道:“老爺真會說啊,我原是買來服侍您老人家的,倒沒聽說過,小旦還要服侍小旦的道理!”
杜琴官聽了這話心中大怒,心說我如今是個良家子弟,放下這話不說,原先好歹也是做琴師的,豈能與你這等假鳳虛凰的人相提並論?只是如今有求於人,面上卻不能帶出來一點子怒色,也只好柔聲笑道:“大官兒不用客氣,我也不過說幾句話就要告辭了。”
正鬧著,忽見內宅出來一個丫頭,生得五大三粗,瞧著比那琴官和長隨兩個都要粗壯,悶聲悶氣地說道:“夫人問老眼前頭來了什麼人?別什麼香的臭的都往屋子裡拉,明兒咱們家該趕上兔子窩了。”說罷轉身出去。
一句話說得那長隨臉上一紅,連杜琴官面上也不好看,有些坐不住,擡腳就要告辭。那老爺再三挽留,一面又追出去罵了那丫頭幾句。杜琴官因爲這件事倒得了個話頭兒,嘆了一口氣道:
“老爺文采風流,是性情中人,只是瞧著夫人性子倒是古板了一些,只怕平日裡,□□添香、閨中畫眉之事,少了些情趣吧?”
那老爺一拍大腿嘆道:“唉,真是前世的冤孽,怎麼老家兒就做主說了這樣一個母大蟲給我,是站著比我高,坐著比我長,腳也比我大,力氣比我強……如今與你說句交心的話吧,要不是與他過了這些年,只怕我還沒有這樣的雅興呢。”說著又對杜琴官飛了個眼風。
杜琴官撲哧兒一樂道:“要不然許多王孫公子怎麼都討了外宅呢?說的就是這個道理了。內宅裡要有一個賢良淑德的夫人,外頭養著一朵解語花,纔是真風流,不是假名士。”
說著,雖然不情願,也只好含笑瞧了那老爺幾眼。身邊的那個長誰也是個機靈的,聽見這話正中了自己的心意,也不管這杜琴官是什麼來頭,臉上堆上了笑,推了那京官兒一把笑道:“你瞧瞧這位先生說的倒是在理,不然,雖然我住在書房裡,內宅之中還不是幾次三番的叫丫頭出來辱罵作賤麼?我不過是伺候人的罷了,要緊的是老畢的臉面性命……”
那京官兒給這兩朵解語花鬨得團團轉,嘆了口氣道:“話雖如此,這外宅也不是想找就能找著的,這眼看過了除夕,沒幾日就要開化了,到了炎熱的時候,我尋思著買一處河房,拖了幾個房屋經紀,都說暫且沒有合適的,要麼就是價錢太貴,我想這外頭也住不了幾日,何必花那個冤枉錢?所以一直沒有談攏。如今既然你說出來,不如就把這事託付給你,有合適的幫我留意著,也給我家乾兒子找個好去處。”說著暗暗的捏了一把那長隨的手,長隨紅了臉把身子一扭出去了。
杜琴官見這老爺說話上道,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道:“老爺這麼一說,我倒真想起一個人來,就是前街上開鏢局子的張三爺,不知道老爺可聽說過這號人物沒有?”
那京官兒點點頭道:“這人在元禮府中是有名號的,就連知府老爺也看中他,聽說是老學政的愛徒。如今家大業大,我一個致仕了的官兒,也不曾去攀扯過他,怎麼如今你倒提起他來?”
琴官隨手在桌子上抓了一把炒貨,用帕子捧了,拿貝齒咬開,一個一個瓜子兒剝好了送到那京官兒跟前,一面笑道:“就是他家商量著要賣一處河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