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霞奴聽見這官兒太太好似與自己父母相熟似的,也不好細問,只得試探著問道:“怎麼太太竟與我家裡有些瓜葛麼?”
那官兒太太聽了,怔怔的出了一會兒神,方笑道:“倒也沒什麼,先前聽我們老爺說過這位喬老爺,只因很有些文名,當日又在縣裡住著,我們老爺曾會過的,也不過就是君子之交,倒沒曾想如今又做了街坊,既然恁的,咱們就更和睦了。”
大姐兒聽了,不疑有他,因笑道:“奴家自幼失怙,如今聽見老爺曾與我父親相識,雖然不敢攀親,心裡自是歡喜。”
兩個婦道又說了會子話,那太太因吩咐小翠兒,依舊把碧霞奴送回去,還囑咐她“都是街坊鄰居,閒了時只管來逛逛。”
碧霞奴回了張三房裡,三郎問她何事,搖頭兒笑道:“倒沒什麼,不過是客情兒罷了,方纔送了他家一對椅搭子,倒問出些機緣來。”
說著,因將方纔的話說與三郎知道,又說道:“太太說的也是有些道理,如今大節下的,不少繡莊裡頭的繡娘都趕著回南了,只怕如今他們正缺貨,我想著自己的針線還算是細密,又是往日裡我們屯裡大哥時常過來代賣的,如今往繡莊裡問問,說了那貨郎大哥的名號,再拿去一兩副針線給他們瞧,若是看上了,我便趕著做出來。
咱們家如今因爲你我的事情,也已經花了不少,況且二姑娘在外頭住著,也不好總佔著乾孃的便宜,又聽見你說你兄弟唸書的挑費也大,若是得了這個巧宗兒,豈不是三處有益麼?”
三郎聽見,雖然覺得這是一個機會,只是捨不得,因笑道:“原先姑娘沒出閣時,好清貴的人品,並不以這些俗事爲念,如今做個當家奶奶,倒這般斤斤計較起來了,要養活家裡的生計,原是我們男人家該乾的,你一個嫩婦少女的,又是這樣容貌人品,放在家裡享福還怕你不受用,小人怎麼忍心叫奶奶受我的遲累……”
說到此處,心中因爲自己月錢不夠,倒叫婆娘想著法兒淘換銀子錢,十分過意不去,面上就有些訕訕的。
大姐兒見丈夫憐愛自己,又知道上進,心裡感念他的好處,因搖頭說道:“我跟你來,原本中意你是個明白人,如今怎麼倒糊塗起來?
頭一件,咱們兩個還分什麼你我彼此的呢,二一件,我這病你是知道的,輕易不好出門子,在家閒著也是淘氣,你這個差事又不分晝夜,只怕也不能成日家陪著我,我們婦道人家困坐閨中還有什麼消遣,也不過就是描描花樣子,繡繡花兒罷了,如今你倒要一味蠲了去,難道叫我悶出病來麼?”
三郎聽見大姐兒的話,雖知有一半兒也是勸慰自己的意思,倒不好拂了她一番心意,只得說道:“既然恁的,我不敢攔著奶奶,只有一節,還是大天白日無所事事的時候,繡個一兩針原也無妨,若是點燈熬油的費些心力做這個,我是不敢依你的。”
大姐兒笑道:“這個我還理會不得麼?況且如今出了閣,放著身子不保養,也對不住你……”說到此處忽覺失言,連忙一陣咳嗽掩飾過去,那三郎原不懂這個,也只一笑而過罷了。
眼看到了晚間,大姐兒張羅著備飯,三郎方想起此事來,拍著手道:“這是怨我沒個算計了,原先沒有得了你時,都是在老爺家裡搭夥的,如今可怎麼好呢,少不得咱們先到外頭將就一頓罷咧。”
碧霞奴搖頭道:“你越發沒算計起來,如今我剛過門兒,哪兒有任著自己爺們下館子糟蹋銀錢的道理呢?這鎮上我雖然小時候住過,也有十來年不曾上來了,道路依稀,又不大認得,不如你與我指了路,往市上去瞧瞧,左右日後也是要去的。”
三郎點頭道:“這也使得,只怕累壞了你。”說著,開了街門兒伸手一指道:“這小路出去是一條巷子,人都喚作花枝巷的,兩旁都有門臉兒鋪戶,再往前走時你自然是認得了。”
大姐兒聽了這話又不大明白,心說莫非是當年自家的舊址,只是又不叫做花枝巷的,只得穿戴收拾了出門。
一路上逛著,但見那街面兒的大姑娘小媳婦兒都樂意瞧她,也有羨的,也有妒的,倒把這喬姐兒看的不好意思起來,雖說心中明白自己容貌是有一無二的,只是久在深閨鮮少與人盤桓,如今出來逛逛倒是有些臉軟。
一面瞧見肉鋪,又有挑貨郎擔了各色乾菜來販的,大姐兒揣度著如今大節下的,肉鋪裡定然要坐地起價,又想著家裡還有當日仙姑帶來的火腿,不如就用那個也罷了,因只向乾菜擔子上頭揀選,便要了冬菇、冬筍和冬瓜三樣,只因當日父母在時,曾教導自己惜福養身之法,定要吃的對時對景,不錯時令,方是養生之道。
那挑貨郎瞧見一個美人兒一樣的小娘子過來照顧生意,身子早酥了半邊兒,等大姐兒挑好了,因問價錢,問了兩遍,那貨郎纔回過神兒來,怔怔的說道:“不拘三五個錢罷了,好歹結一場仙緣。”
往來買賣的聽了,都鬨笑起來,笑得大姐兒紅了臉,且喜她平日裡雖然不大出門,也時常聽見妹子說些外頭的買賣行市,心中品度一番,丟下十來個錢道:“多少就是這些,掌櫃的莫嫌棄。”
說著,兀自將那東西擱在籃子裡,挽著就走,那貨郎兀自癡癡的梗著脖子瞧了好一陣子,方纔縮了回來。
大姐兒回家,進了街門兒,但見三郎正等著,見她進來連忙接著笑道:“可是不巧呢,你纔出去,翠姑娘就來了,說太太有話,只怕今兒咱們纔回來,東西都不齊全,巴巴的送了兩碗菜過來,我要去尋你,又怕與你間錯開來了,只得等著,你既然買了菜,留著明兒再做吧,咱們先吃飯。”
大姐兒點頭答應著,脫了大衣裳與丈夫坐了,又問他道:“你平日裡吃酒不吃酒呢,若是吃兩杯,我與你篩了。”
三郎道:“自小兒貧苦些,哪裡有那個閒錢,況且那酒也算不得好東西,倒是一件誨淫誨盜可有可無之物,不吃它也罷了。”
大姐兒點頭,夫妻兩個吃飯,忽然有想起先前的話來,因笑道:“我今兒原想多逛逛的,誰知遇見一個不知好歹的販夫走卒,心裡有些不耐煩,就趁早回來了,你說一直走出了花枝巷,便是我熟悉的所在,到底什麼意思呢?”
三郎笑道:“我說呢,你若是堪破了,回來定然要嗔我的,再往裡走走,就是你我定情的地方,你倒忘了?”
大姐兒聽了,方知他說的就是碧霞元君老孃娘廟,臉上一紅道:“好沒臉,什麼定情呢,分明是你衝撞了我……”
張三郎笑道:“那會子當真以爲三奶奶是個仙女兒,唬得我不敢言語。”碧霞奴道:“怎麼,虧你還是個更頭兒,就這樣膽小,若是遇見了強賊可怎麼好呢?”
三郎笑道:“並不是膽小怕事,只怕一說話,吐了人氣兒,把這玉女娘娘給腌臢了,飛不上天宮去,豈不是我的罪過?”
大姐兒方知他是打趣兒自己,夫妻兩個你有來言我有去語說笑了兩句,又吃飯不提。
到了第二日早上,大姐兒絕早起來梳妝了,想著自己是新媳婦子,難免還要見些親友的,又不好不梳頭,只得耐著性子又好生梳洗了頭髮,等著乾透了纔敢出去的。
昨兒晚上都睡下時,三郎瞧瞧的指給她小廚房的所在,可巧是隔在兩家兒之間的,又聽說那邊兒老爺從不到這裡來,方纔放心,夫妻兩個趁著晚上沒人,將自家的米麪菜蔬也堆在那房裡角落裡頭。
今兒碧霞奴起得早,想著昨兒饒了房東老爺太太一頓飯,今天既然早起了,不如替他們預備下早飯,也算是投桃報李了。
心裡想著,就往小廚房去,燒熱了竈,先熬了粥,拿了自己出閣時候帶來的兩罐南菜,擺了兩個吃碟兒,一個香油拌大頭菜,一個糟鵝掌鴨信,看著倒是豐盛熱鬧些。
一面見昨兒買的幾樣菜,不如掂對兩碗菜,自家也吃,也分與上房屋老爺太太。盤算好了,就預備了一個燒二冬,將冬菇冬筍兩樣摘洗乾淨了,燒起大鍋來,先把香菇焯得略有一點子香氣就撈出來,又趕著把冬筍切得薄薄的,過了油撈出來,兩下里一拌,再擱上芡粉勾了芡,就著方纔的熱油下了蔥姜佐料,煸熟了倒進去,回鍋兒一燜,一會子滿屋裡都是香氣。
把這個出了鍋,又挑了一塊上好的火腿,去了皮洗淨了,斬成小塊兒,依舊加了蔥蒜鹽醬兒,在大竈上煸炒出香氣來,便加了水改了文火,叫它自去咕嘟著,一面瞧那粥已經將將兒的熟了,將自己婚牀上收下來的乾果子放了一把進去,小火悶著。
眼見那火腿也煮熟了的,連忙好快刀工,將那冬瓜雕成卍字花樣兒,一股腦兒擱在火腿湯裡,臨出鍋兒時抓了一把海米擱進去。
也不過一袋煙的功夫兒,兩家的早飯都收拾妥當的,碧霞奴正要喘口氣兒,忽然聽見那院兒裡上房屋中,好似太太的聲音道:“翠兒,你今兒這樣早,香氣在這兒都聞見了,掂對的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