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琴官冷笑一聲道:“少爺這話跟我說不著,留著哄你們少奶奶吧,我可不是大家閨秀靦腆小姐,沒有那樣好溫克性兒?!?
唐閨臣急了道:“好容易尋了幾個同窗出來散一散,你還嫌我心裡略寬鬆些,非要扯出家裡那些破爛事來慪我!”
琴官聞言,方知自己觸了他的黴頭,若不是夫妻不合,又怎麼會鎮(zhèn)日流連勾欄梨園之處,當(dāng)下自己臉上反倒過不去,服了軟兒道:“少爺別惱,是門下說話不過心?!闭f著,見唐閨臣急得額上出了一層薄汗,只怕春寒料峭經(jīng)了風(fēng)不好,倒拿了自己的手絹兒與他抹了。
唐少爺見琴官親近,心中甚喜,捉了他的手笑道:“我要有外心,便不得好死?!鼻俟俾犃?,啐了一聲,將帕子往他懷裡一擲,扭過身子背對著他坐了不言語。唐少爺拾了帕子要還他,琴官沒好氣道:“髒了,我不要它……”
兩個正說話兒,忽見裡頭柳媽媽迎了出來笑道:“可叫我拿住了!”琴官見了那老貨,因是當(dāng)日杜老爹的相識,只得上來問好,趕著叫“媽媽”,那柳媽媽拉了手笑道:“當(dāng)年剛到杜家時,還沒有桌圍子高,如今出落得好整齊標(biāo)緻的模樣兒?!?
又推了琴官跟唐少爺站在一處,拍著手笑道:“這纔是才子佳人信有之呢?!鼻俟俨缓谜f什麼,倒是那唐少爺擺擺手道:“你這老貨越發(fā)瘋了?!?
柳媽媽笑道:“方纔在屋裡坐著,聽見前頭說有人給唐少爺臉子瞧,唬得老身不信,這高顯城中有誰吃了熊心吞了豹子膽,敢得罪這樣一等一的好子弟,原來是我們街坊這小廝兒,也說不得,生得好可憐見的,這才叫一物降一物。”
杜琴官原是來說親的,因是李四郎再三再四求著,叫他幫著還還價兒,可巧遇見唐閨臣在這裡,也是常來常往的大金主,便有心狐假虎威一番,因趕著笑道:“媽媽別忙著打趣兒,今兒我與少爺來,原是給您老道喜的?!?
柳媽媽聽見兩個同來,又說道喜,還道是那唐少爺看上她家的哪個姐兒,今兒來是要梳攏的,喜得屁滾尿流道:“喲,我原先只當(dāng)唐少爺是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卻原來也要外頭納寵了?看上了老身哪一個女兒只管說,我們雖是行院人家兒,模樣兒品格兒卻不輸給大家閨秀的,就是來日少爺高中了,帶了我們姐兒出去做了掌印的如夫人,外頭瞧著倒也體面?!?
唐少爺心中猜測是杜琴官要做媒,見自己在這裡,卻好殺價兒,心中好笑,也不肯點破了,只說道:“你這老貨好糊塗,便是我要討小,怎會帶了他來?是他替人家兜攬了月老的差事,卻請了我來作筏子,你這老貨可不許自謂奇貨可居的漫天要價,不然我們老爺是不依的?!币幻嬲f著,對那杜琴官飛個眼風(fēng),捏了捏他的手。
琴官如今有事相求,不好掙扎,只得笑道:“正是來與媽媽家的姐姐做媒。”柳媽媽聽了這話倒也奇怪,因問道:“莫不是你相熟的哪位大老官要納寵?”琴官搖頭兒道:“說哪裡話,人家是要娶回家中做正頭娘子的。今兒特來給桃姐兒道喜。”
柳媽媽一聽這話變了臉色,只是當(dāng)著唐閨臣的面,不好與杜琴官撕破了麪皮,因皺了眉道:“喲,琴相公,你這話可說偏了,我們桃姐兒是老身親女兒,雖然我和她那個死鬼爹是做行院生意,我們家的姐兒可是良家出身,清清白白的,哪裡用人來這裡說親?!?
杜琴官心中冷笑,附在那老貨耳邊笑道:“媽媽別惱,是你家那好女婿張四郎託了我前來保媒?!?
柳媽媽聽見張四郎三個字,登時紫漲了麪皮,便知自己女孩兒做的好事給琴官知道了,如今自家出身又已經(jīng)被人識破,也要不上身價兒,況且又有那唐閨臣撐腰,堂堂的縣尉少君,一跺腳整個兒高顯縣城也要抖三抖的,當(dāng)下壓住了氣焰,陪著笑兒道:
“琴相公,你是梨園行兒,我們是行院人家,總是一家人,行會裡頭常見的,怎麼倒幫襯著外人來作踐我老身,我們女孩兒這事辦得不地道,你可不能再火上澆油了……”
杜琴官見她前倨後恭的樣兒,心裡很是看不上,只是礙著柳老爹的麪皮,不好說破,因笑道:“媽媽說哪裡話,桃姐兒就是我的親妹子一樣,我反而領(lǐng)著人作踐她?實在是這張四郎論起來是我的盟弟,總不能眼見著他走投無路,所以特地來求求柳媽媽,放了這對鴛鴦一條生路吧,就是來日鬧出來,革了童生名份,桃姐兒只怕也沒個好歸宿,倒不如將錯就錯,夫妻完聚,依舊是成全了兩個孩子一生名聲品行,豈不是行善積德的好事?!?
柳媽媽待要再說,眼見唐少爺眼風(fēng)掃了過來,自家是惹不起的了,只得嘆道:“老不死的老倡婦,養(yǎng)下這敗家破業(yè)的賠錢貨,現(xiàn)世現(xiàn)報!……說不得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好姐姐兒給了他罷……”
杜琴官見事情說成了,心中歡喜,便要還價兒,一開口就是五十兩,柳媽媽自是不依,哭天抹淚兒訴說家道艱難,還是唐閨臣發(fā)了話道:“三五十兩在之中也說得一個標(biāo)緻的小媳婦兒了,若是再高,豈不是辱沒了桃姐兒的名頭,還道是行院裡的姐兒贖身一般,才須得那許多銀錢?!?
柳媽媽無法,只得認(rèn)頭要五十兩聘金,一面算了小定大定龍鳳貼兒的好日子,央了杜琴官去張家說。
琴官旗開得勝,心裡得意,與唐閨臣兩個言笑晏晏的出來,正要叫小廝僱車,那唐少爺如何肯放,便要叫他共乘一轎,因今兒多得唐少爺之力,也只好依了他,兩個上了四人擡大轎,用了半副執(zhí)事,打著肅靜迴避牌,一路往花枝巷張三郎家中去。
轎子裡頭唐少爺見沒人,伸手搭了杜琴官的肩膀笑道:“聽見你在張大戶家裡,總給他歪纏,怎的不膩歪?”琴官略坐直了身子道:“吃人嘴短,拿人手軟,便是膩歪怎的,難道還辭了出來不成?如今這活計輕巧,只要教幾個如夫人彈唱歌舞罷了,外頭做教習(xí),其實那麼容易混碗飯吃,我如今又不是單個兒在這裡,自從師父沒了,拉扯一班子的人唱小戲,沒個大金主是不成的?!?
唐少爺因笑道:“既然恁的,你竟辭了這個差事,到我家裡來做個教習(xí)不好麼?”杜琴官冷笑道:“我的哥兒,好輕巧的話,你老爺在家,又不是父親放了外任去的紈絝少爺,只怕我還沒謀進(jìn)去,戲班子都叫人砸了呢,依我說你竟收收心,與少奶奶溫言軟語陪個不是,搬回內(nèi)宅去住,一年半載添丁進(jìn)口,比什麼不強(qiáng),何苦來在梨園勾欄之中與我們廝混……”
誰知那唐閨臣聽了這話非但不惱,反而柔聲說道:“你這般勸我往正路上走,爲(wèi)什麼如今二十多歲了,還不肯買個丫頭成家立業(yè)?”
琴官方纔紅了臉,把頭低了說道:“你呀,如何這樣不聽勸,我單身一口兒過活,做得了自己的主,你是大家子,怎麼將天比地起來……”
唐少爺見杜琴官此番落寞神態(tài),越發(fā)顯得遺世獨立悽悽慘慘的,忍不住將一片憐香惜玉之心都動在他身上,扳住了肩膀說道:“我若要做主倒也不難,只要……”
話沒說完,只覺得大轎沾塵,前頭轎伕回道:“跟少爺回,已到了花枝巷張家了?!倍徘俟俾犃耍s忙推開唐閨臣先行下轎,一面在外頭伺候。
唐少爺只因與那看街老爺?shù)褂袔追纸磺椋缃袼\著縣丞的差事,與自家多有禮尚往來,倒也不好不見的,也跟著下了轎。
杜琴官只當(dāng)三郎在家,上前打門道:“三哥開門,我與你家道喜來了。”可巧這一日三郎白日有事出去,卻不曾在家歇中覺,只有碧霞奴在家,聽見是杜琴官的聲音,往日裡常見的,也不避諱,趕忙開了門笑道:“是琴兄弟來了……”
開了街門兒擡眼一瞧,杜琴官身後卻站著一個面如冠玉的俊俏公子,長身玉立水月觀音一般,唬得碧霞奴趕忙將帕子半遮了芙蓉玉面,側(cè)身迴避了。
那唐少爺也曾聽見杜琴官說起這張三郎來,不過是本縣一名更夫頭兒,此番聽見渾家在家,心想不過是個山野村婦,倒不曾想起來要回避,如今見這碧霞奴生得天仙一般模樣,花枝兒也似的身子,正是五百年冤家相遇,三十年恩愛遭逢,竟是怔怔的盯住了,不錯眼珠兒瞧著人家。
杜琴官見了心中暗道不妙,怎的忘了這茬兒,倒衝撞了盟嫂,只得勉強(qiáng)笑道:“實在不知道三哥不在家,既然恁的,小人改日再來拜望?!闭f著,回身要辭了唐閨臣,誰知瞧見那後生呆雁一般,還盯著人家小媳婦兒瞧。
心中無名火動,冷笑一聲道:“少爺……”那唐少爺彷彿遭個雷亟,回過神兒來,臉上一紅,勉強(qiáng)笑道:“不知道世叔家裡招了街坊,晚生繞道前頭去拜見。”說著,倒唱了一個大喏。
碧霞奴見是琴官一處來的,又見了這樣大禮,也只好側(cè)了身子微微一福,那唐少爺一步三回頭的往前頭去了。
琴官待要告辭,喬姐兒道:“不妨事,琴兄弟來家坐吧,拙夫想是出去打酒,不一時就來家,奴家燉了茶來與你吃,順便也打聽打聽我們四兄弟的婚事到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