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霞奴知道前院兒窘迫,只得自己繞過小廚房往前頭去開了門。但見外頭是四個二等小廝的服色,穿用已經不凡,都是十七八歲的男孩子,見了碧霞奴這樣容貌,身子早酥了半邊兒了,爲首的因陪笑道:
“跟奶奶回事,不知奶奶是府上什麼人,今兒我們七奶奶回門來瞧太太,先打發(fā)了小的們過來送些吃的玩兒的。”
碧霞奴見那翠姑娘果然要來,只得點頭道:“奴家是看街老爺家後院兒街坊,太太在屋呢,幾位大官兒進來說話吧。”
說著讓到院兒裡,進去對太太說了,太太教人放下禮物,一面拉了碧霞奴的手說道:“當日這一門親她還哭鬧著不肯去呢,如今好了,倒想起我們老兩口兒擡舉她的好處來,又認下了乾親,今兒要來走走是她的好意,只是我身邊又沒個小大姐兒,聽說那邊兒還要帶了丫頭來,沒得叫人打嘴……”
碧霞奴笑道:“太太多慮了,既然翠姑娘感念老爺太太提攜的情誼,又認在膝下做了乾女兒,世上哪有孩兒笑話爹孃的道理呢,太太若是忙不過來,奴家就在後頭,只要呼喚便上來幫著招呼就是了。”
太太聽了再三謝她,一面挽留道:“既然恁的,三奶奶爲什麼不就賠奴家在房裡與她談談,有你在這兒,也顯得家裡多個人,熱鬧好看。”
喬姐兒心中只怕翠姑娘見了自己不快活,太太又不知道當日的情由,若是對她說了,只怕來日小翠兒知道了又要見怪,正想著如何推脫,就聽見門首處那幾個小廝一齊說道:“奶奶來了!”
碧霞奴見自己走不脫,也只得上前迎著,但見門首處一頂簇新暖轎,一個老媽子一個丫頭跟著,丫頭上前來打起簾子,小翠兒扶了丫鬟的手,娉娉嫋嫋的下轎,作勢將帕子在脣邊抿了抿,整整了珠花冠兒,方纔擡起頭來。
一見碧霞奴,倒是有些訝異,扶了丫頭的手搖搖的上前來笑道:“姐姐今兒在家?原該早些回來拜望纔是,一直不得閒兒,三哥在呢?”
喬姐兒見翠姑娘此番做了姨娘,倒平添了幾分風情,不似往日清純模樣,又見她有些陰陽怪氣兒的,只怕心裡還惱著自己夫妻兩個。
當下婉婉一笑道:“七奶奶好,在家的,昨兒當班兒,早起回來就睡下了……太太正屋裡候著,七奶奶隨我來吧。”
那翠姑娘聽了,將帕子掩在脣邊一笑,扶了丫頭、婆子的手,隨著碧霞奴進了內院兒。
先拜見了乾孃,說幾句沒要緊的話,因笑道:“今兒乾爹不在家?娘自己在家怪悶的,怎麼不再請一個小大姐過來服侍呢?”
太太聽了這話臉上一紅,原先小翠兒不過是他家花銀子買來服侍的丫頭,如今又認作義女,這短了銀子的話自然是不好說出來的。
正在爲難之際,卻是碧霞奴出面解了圍道:“太太前幾日還叫了人牙子過來,相看了幾個皆不中用,怎比得七奶奶當日呢……後來老爺太太在我家搭了幾日夥,覺得奴家手藝還算過得去,也就沒急著再尋人來,先胡亂過著,少不得春天再說。”
翠姑娘聽了笑道:“敢情如今姐姐當的就是我當日的差事了,既然恁的,還要勞動姐姐玉體,與我燉一盞茶來吃了。”
碧霞奴見那翠姑娘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又不肯與她一般見識,只得笑道:“是了,奴家只顧著說話兒,倒忘了給太太燉茶來吃……”
一面與太太告罪,自己往廚下去,明擺著是受了太太的支使,與她翠姑娘無干。小翠兒見碧霞奴不甚兜攬自家挑釁,倒鬧了個沒趣兒,對著跟來的使喚丫頭使個眼色,那丫頭點頭兒出去了。
喬姐兒來在小廚房裡頭燉茶擺果子,見看街老爺家中也沒甚上得了檯面兒的果子,只得撿了幾個驢打滾兒,幾個艾窩窩,擺成兩個果碟子,一面看那茶燉好了沒有。
正忙活著,就見外頭闖進來一個丫頭,細看時,就是跟轎來的那一位,進了廚房,先將帕子掩在脣邊,蹙了眉道:“好侷促腌臢的地方。”
喬姐兒見這丫頭粗鄙無禮,也不去兜攬,自顧自的看茶,那丫頭見了連忙擺手道:“三奶奶住住吧!我們奶奶可不吃井水燉的茶,總要昔年捐的舊雨水,若有那梅花兒上的雪纔是好呢。”
碧霞奴幾次三番不理論,見這一夥人越發(fā)上來了,心中也惱著,只因她如今是太太的親戚,又不好撕破臉,正欲答言,忽聽得門首處有人冷笑道:“翠姐姐在家時什麼水不吃,不要說井水,便是刷鍋剩的一碗湯,到底比那清湯寡水兒的有些味道罷了。”
那丫頭聽見,唬了一跳,見自家主子給人奚落了,回身正要問他,但見門首處立著一個大漢,總有八尺開外的身量兒,唬了一個花容失色,哪裡還敢再說,瞅個空子,從三郎腋下鑽了出去,一溜煙兒跑了。
碧霞奴見這光景,忍不住撲哧兒一樂,又連忙忍住了,正色說道:“看你,倒沒得嚇壞了那小大姐,我們娘們兒間的事情,你一個爺們兒又跑來攙和什麼呢,一會子若是那丫頭鬧出來,又惹得翠姑娘生一場閒氣,她如今是太太的親戚了,勸你省些事吧……”
三郎倚著門笑道:“這事你不要管,總沒有看著自己渾家給人擠兌,還不肯出頭的漢子,茶果都預備下了?叫我親自去服侍那翠姑娘一回。”說著,伸手端了托盤就要走。
唬得碧霞奴也顧不得許多,攔腰抱住了道:“我的好人,你往哪裡去,太太房裡侷促,你這樣身量兒進去,好似廟裡金剛一般,快別丟人現世的了!”
三郎輕款狼腰,閃開了喬姐兒的阻攔,幾步來在院中,回頭兒笑道:“不礙的,你沒來時節(jié),老爺也常叫我去前頭堂屋裡相談,太太都是常會的。”說著徑自去了,碧霞奴到底不放心,又不好跟了去,只得悄沒聲兒跟著,立在窗根兒底下偷聽。
張三郎端了托盤進去,倒把太太和翠姑娘唬了一跳,太太問他:“聽見三爺方纔兼差回來剛歇下,這就醒了?我們娘們兒吃茶,怎好叫三爺過來勞動。”
三郎笑道:“論理下役不敢進了堂屋裡來的,只因往日裡承蒙老爺太太的擡愛,容著下役在上房屋裡行走,方纔見渾家在廚下收拾,一時脫不開身,所以叫我過來送茶。”
那翠姑娘不明就裡,還只當三郎心裡不曾忘情,今兒聽見自己得臉回門,趁著這個當兒會一會自己一面,她初心不改,依舊存著一份春心在懷,況且如今出閣,早已諳熟男女之事,一顆芳心大喜,噗通通的亂跳起來。
三郎先與太太奉了茶,擺下兩個果碟子,又轉身取了盅子,不用托盤,卻是親手奉於那翠姑娘,小翠此番心魂欲醉,也忘了禮數,伸手去接。
不知怎的只覺得那盅子滑不留手,竟接他不住,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粉碎。小翠兒不知是三郎戲弄她,連忙做個嬌態(tài),柔柔弱弱說道:“三哥不好生拿了,倒唬了奴家一跳呢……”
誰知那張三郎聽了這話冷笑一聲道:“姑娘自己不好生端著,倒會埋怨旁人,原以爲做了幾日大戶人家的奶奶,也該尊重些個,如何還是往日一般不牢靠。”
這牢靠二字也可說婦人行動溫婉平和,又可說是婦人家把定了門戶行事貞潔,如今太太不大唸書,倒沒聽出言下之意來,可憐那翠姑娘臊得滿面飛紅,方知是三郎聽了方纔之事,藉著端茶的當兒給自己沒臉罷了。
待要與他鬧起來,又當著太太的面,外頭還有下人,只怕哪個多事,家去告訴了大戶,免不了給夫主疑惑,瞧著太太面色如常,許是不曾聽出言下之意來,也少不得隱忍了,勉強笑道:“三哥倒會打趣奴家……”
三郎收拾了地下碎瓷兒,一面對著太太笑道:“下役粗笨,做不得這樣活計,太太別惱,明兒市上尋一套好的蓋碗兒孝敬。”
一面又對那翠姑娘道:“實在是我一把年紀,還這般急腳雞似的,服侍不好姑娘,外頭見帶了小大姐來,我與姑娘傳了她再去預備一碗吧。”說著,也不理會小翠兒,兀自打簾子出去了。只把個翠姑娘氣得目瞪口呆,銀牙咬碎,只是不好說出來。
三郎出來,就瞧見碧霞奴在外聽窗,見他來了,使個眼色,夫妻徑自回了後頭土坯房裡,喬姐兒掩了門,回身埋怨道:“這是何苦來呢,婦道人家爭風吃醋原是小事,你倒沒得蹚了這一趟的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