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州失陷，湖廣卻沒有震動。這時候張獻忠的西營兵馬，已由鄂西轉(zhuǎn)移到湖廣與皖北的交界之處，有同活躍於大別山的革左五營匯合之勢。

八大王的名聲比李來亨高太多了，督師丁啓睿深知李自成勢大難制，短時間內(nèi)根本不能平定，便藉口追剿張獻忠，將督師行轅從襄陽轉(zhuǎn)移到武昌，不久又轉(zhuǎn)移到黃州，一路追擊張獻忠入皖。

李來亨攻克隨州的消息，就在這樣的欺上瞞下里被壓了下來。留守武昌的湖廣巡撫宋一鶴（楊嗣昌病死後宋一鳥便將名字改回宋一鶴），手中只有不過萬人的撫標，又被丁啓睿抽調(diào)走不少，僅堪防禦之用。

湖廣另一支可戰(zhàn)之旅則是鄖陽撫治高鬥樞麾下的王光恩所部，王光恩也是李來亨的老朋友、老熟識了，當年夷陵之戰(zhàn)王光恩投降朝廷，官運卻並不亨通，至今還只是高鬥樞麾下一員普通部將。

王光恩的關(guān)營雖然戰(zhàn)鬥力不錯，但也不過數(shù)千人，防守有餘、進攻不足，彈壓鄖陽地面還算得力，可受到川鄂邊搖黃土寇的牽制，根本無力前去漢北收復隨州。

剩下的楚軍總兵，如方國安之流，或者被調(diào)去河南同李自成交戰(zhàn)，或者就是實力有限，只能守城。

湖廣官場，從督師丁啓睿、巡撫宋一鶴往下，沒有一人有足夠?qū)嵙θデ褰穗S州——即便有，這些兵力也要優(yōu)先用於圍剿李自成、羅汝才、張獻忠和革左五營。

偶有一些從隨州逃到武昌的當?shù)厥考澤蠒埱蟪l(fā)兵恢剿隨州，也都被丁啓睿以“此流寇誘敵之計，賊兵皆在河南，誘我剿隨，豈不謬矣”的藉口壓了下去。

此時的隨州，可說是完全落入了李來亨的一手掌控之中。

隨州三面換上，西爲大洪山、北爲桐柏山，東爲大別山，南面過安陸便可以直達武昌。李來亨大概控制住隨州的局勢以後，便又派郭君鎮(zhèn)向東攻克了應(yīng)山縣，不久郭君鎮(zhèn)更進一步向東攻破了團防武裝控制下的大別山要隘牛心寨，確保了隨州東面的安全。

高一功則帶領(lǐng)一千多兵馬，從隨州北上，返回桐柏山山區(qū)，重新佔領(lǐng)了此前闖曹聯(lián)軍放棄過的桐柏山要隘據(jù)點合河店和出山鎮(zhèn)，控制了桐柏山南麓的主要山口。

至於西南面的大洪山，李來亨主要是考慮大洪山遮蔽承天府，是護衛(wèi)顯陵的主要防線。如果湖廣闖軍攻到大洪山一線，兵鋒就會直接威脅到顯陵的安全，那樣丁啓睿和宋一鶴就算再怎麼尸位素餐、欺上瞞下，也絕對不敢用自己的烏紗帽和項上人頭開玩笑，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同李來亨硬拼到底。

所以他寧可放空大洪山一線，也不去進攻隨州所在的德安府府城安陸，以免過分刺激到湖廣官軍的神經(jīng)——即便將來要打大洪山和安陸，也要等到李來亨他在隨州羽翼漸漸豐滿以後再去打。

秋風蕭瑟、秋意更濃，高一功所部一千多名闖軍將士，這時候正排成一列長條隊伍，沿著河流的東岸慢慢北上。隨州本身的地形是一處三面環(huán)山的河谷盆地，向北走出桐柏山後就是河南的大平原。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從桐柏山北麓盡頭的山口，已經(jīng)能望到中州大地遼闊、廣袤而又兼?zhèn)淞烁火埮c貧瘠的曠土。倏忽而過的黃河濤聲還傳不到這裡，但人們的耳中已能微微聽到淮河長淌而過的粼粼之聲。

“時間過得有些太久了，老白會不會在半道上遇到了官兵的阻擋？”

站在高一功身邊的郝?lián)u旗憂心忡忡，他還是那副鬚髮皆張的威武模樣，只是一聲扎甲又換了套新，甲葉鮮明，遠遠看去很像是寺廟中的一尊天王塑像。

郝?lián)u旗有些擔心白旺的情況，此時李自成在河南正在應(yīng)對新任三邊總督汪喬年組織的第二次中原圍剿，李來亨便勸說闖曹聯(lián)軍將一部分老營人員轉(zhuǎn)移到處境更安全的隨州來。

自然，這個看似公允的建議，又是李來亨增強本部湖廣闖軍力量和地位的謀劃之一。

高一功倒不像郝?lián)u旗那樣一般擔心，他對白旺很有自信。

白旺並不是郝?lián)u旗那樣斬將奪旗、一勇無前的猛將，也不是郭君鎮(zhèn)那樣奇策迭出、兵行詭道的智將，可白旺心思異常謹慎，處事慎重，是一個最讓人放心的保險閘。

“老白的算盤最爲慎密，你不要瞎操心，就是你讓人單挑拿下，老白也不會遲了匯合的時間。”高一功對白旺充滿自信，順便又調(diào)侃了郝?lián)u旗兩句，之前在汝寧府大戰(zhàn)的時候，郝?lián)u旗可是連續(xù)幾回在亂戰(zhàn)中被人打落馬或者打暈了。

郝?lián)u旗一聽這話，將兩手抱在胸前，正想反駁兩句什麼話的時候，地平線上的一片煙塵，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有兩名夜不收從前方奔回，其中一人手上還拿著闖軍老營的旗幟，郝?lián)u旗大喜過望，一下子就把高一功的調(diào)侃話忘掉了，歡呼道：“一路順利，老白這傢伙可真能幹！”

“呼……”高一功心裡頭也鬆了半口氣，他對白旺的辦事能力雖然很有信心，但畢竟要將老營從熊耳山一路護送到湖廣來，路途頗遠，如果半道被官軍發(fā)現(xiàn)、截擊，情況確實會很糟糕。

不過官軍主力現(xiàn)在都集中在開封附近，正準備同項城之戰(zhàn)後實力大增的闖曹聯(lián)軍進行第二次決戰(zhàn)，想來也無力封鎖鄂豫邊。

“搖旗，最前面那個人……是鶴爺嗎？”

高一功把眼睛瞇了起來，透過陽光和煙塵努力辨識著闖軍諸人的面孔，走在最前面的那人長著一縷很標準的師爺八字鬍，闖軍之中如此樣貌的人，似乎也只有老營的典器械白鳩鶴一人了。

郝?lián)u旗也看不大清楚，不過他腳上動作更快，這時候已經(jīng)拍馬衝到了老營隊伍的附近，近距離看了個夠，然後便衝高一功大聲囔囔道：“嘿呀！老白和老老白一塊來嘞……！嗨，什麼老老白，我是說鶴爺也來咯。”

白鳩鶴是闖軍右標軍掌哨袁宗第的副將，只是他較少參加戰(zhàn)鬥，更多是留在老營負責餉械後勤的問題。

本來按照當初李來亨幫李自成制訂的闖軍老營規(guī)章條陳，典器械的工作應(yīng)該由袁宗第承擔。但後來戰(zhàn)況總很緊急，袁宗第作爲闖軍中五標大帥級別的帶兵官，也實在沒有太多的空餘時間用來管理後勤工作。

兵器的製造、糧食的生產(chǎn)、餉械的分配……這些瑣碎零落的工作，就等由白鳩鶴一手包辦了。

李自成將闖軍的典器械官白鳩鶴派到隨州來，又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嗎？

“鶴爺……老白！”

高一功和白鳩鶴也有很長時間沒見過，白鳩鶴也算是李自成、李過、高一功幾人的親戚，但他輩分更高，算是李自成的叔叔輩。所以闖營諸將，哪怕地位如劉宗敏、田見秀這般，都管白鳩鶴叫鶴爺，更遑論高一功了。

白旺則看起來更成熟許多，他脣上蓄了一抹小鬍子，顯得比過去穩(wěn)重一些，整個人的氣場變得更加可靠不少。

高一功和白旺這兩位多年的老朋友相擁在一起，互相錘著對方的胸膛，對視一會兒，又忍不住一起笑了起來。

“對了。”高一功突然想起一個人，問道，“來亨的妹妹幼辭呢？老營家屬既然都要轉(zhuǎn)移到隨州安頓，那幼辭應(yīng)該也來了吧。”

“哦……幼辭啊。”

白旺眼神一跳，看著北方說道：“是，大元帥是下令將老營的婦孺家眷大多轉(zhuǎn)移到隨州來，不過幼辭她在高夫人手下做事十分得力，聽說已做了高夫人那支健婦營、女兒營的二把手，事務(wù)很繁重，就沒有一起來隨州了。”

“哦……原來是這樣。”

高一功微微擡起下巴，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他心裡覺得幼辭不到隨州來，李來亨或許肚子中會因此產(chǎn)生一些意見？

大元帥爲何會這樣做呢？

高一功有點詫異，他想即便大元帥的安排有深意在，可這種做法實在不吻合李自成在高一功心裡的印象。

“是啓翁的建議嗎？”

白旺點頭，說：“對，是牛軍師說健婦營那邊需要幼辭幫忙，才把她留在了河南。”

“原來如此。”

高一功心中有所明悟，不再和白旺說這個話題了。那邊白鳩鶴和郝?lián)u旗聊了一會兒後，也問高一功：“聽說少虎帥將隨州一帶經(jīng)營的十分紮實可靠，四面無官軍圍堵，鄉(xiāng)里安定，山寨鹹服，咱們是不是可以好好打造打造兵器了。”

高一功哈哈一笑，他和白鳩鶴也算熟悉，知道白鳩鶴是鐵匠出身，一顆心都撲在兵器上，便給他介紹了李來亨控扼合河店、出山鎮(zhèn)、應(yīng)山、牛心寨等衆(zhòng)多據(jù)點，拱衛(wèi)隨州的佈置。

“如今隨州安堵，鶴爺可以放心在城裡大造兵刃啦。”

“那就太好了。”白鳩鶴喜上眉頭，一手拈住八字鬍，笑道，“我們還給隨州的兄弟帶了很多東西，光是現(xiàn)銀就有五六萬兩了。”

白旺又補充道：“現(xiàn)銀五萬兩也不算很多，但我們還把在河南繳獲的一大批古董珍玩、翡翠寶石一起帶來。這些寶貝留在河南，既不能吃也不能喝，但是拿到隨州來，我看來亨肯定有辦法把他兜售出去，變成更有用的糧食餉械。”

白旺剛說完這番話，郝?lián)u旗就將他肩膀攬住，笑道：“哈！老白你可真懂咱們掌哨的做法！”

“掌哨剛拿下隨州，便找了些曾經(jīng)做過行商的人，學著那宋矮子……宋軍師的辦法，搞了一個商號，叫做懇德記，專門在漢口和九江一帶兜售我們的戰(zhàn)利品，生意搞得那叫一個有聲有色。”

郝?lián)u旗一邊說著，一邊還掏出一張蓋了印章的貨單，說道：“老白你瞧，這個就是咱們懇德記的標號，掌哨管它叫商標。”

白旺和白鳩鶴對李來亨的奇思妙想越看越覺得不可思議，只是爲何這個專門銷贓的懇德記，它的商標是一個拱門形狀，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