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金送走皇帝后,又折身而返。我正闔目休息,聽到聲音,微微睜開了眼,目光帶著詢問。真金輕輕和上門,走過來沿著我牀沿坐下,微微笑道:
“察蘇,身體可怎樣了?”
我無聲一笑,讓他寬心,並不想說話,只是往被子裡縮了縮。
他覺察出我的冷淡,有些不安,傾身過來,撫了撫我的額頭,歉然一笑:“這幾個月,實在委屈你了。”
“我與案犯牽扯不清,父皇疑心也不無道理,談不上甚麼委屈。”
我睜眼看他,眼前是過於清晰的臉龐,一瞬間又覺得悲悵難言,胸口被堵得窒悶不已。這面目的確酷肖白瑀,也難怪張易會出此下策。可不管怎樣,阿合馬之死,對真金而言是個不可想象的意外之喜。在忽必烈面前,他還能勉力剋制,此刻的他,眉目舒展,笑意盈然,再也不是往日陰鬱愁悶的模樣。
“傻妹妹!”他聽出了我話中怨氣,朗聲一笑,用手指在我額上輕輕釦了一記,“你若與案犯同謀,避嫌還來不及,又怎會於當場現(xiàn)身?更不可能哭著求人救治那賊子……這些,父皇心裡都明鏡得很!”
聞言,我一時無話。白瑀冒充太子,同張易、王著合謀行刺,的確給真金帶來了麻煩,好在忽必烈沒有深究。可是這些人卻替真金除去了阿合馬呀!最後在他眼裡,卻仍逃不過 “賊子”二字!
他見我目中仍帶疑慮,索性把話說開:“王著、高和尚爲民除惡,堪稱‘義俠’。可此次暴動,涉案達百餘人。父皇心裡既怒且懼,你不會不明白。暴徒動的是阿合馬,但對朝廷,未必沒有怨言。若不加嚴懲,以儆效尤,以後難免舊事重演。對身有嫌疑的公主,都毫不容情,拘押宗正府加以訊問,可見皇上的決心了……這些都是做給天下看的。父皇所求的,不過是一個大局安穩(wěn)。”
“那我呢?究竟要如何處置?父皇這齣戲,又如何收場?”
我冷冷望他,眼神也多了幾分銳利。真金見狀,不自在地皺起了眉頭:“你向來任性縱情,凡事哪怕多考慮一分,也不會當場做出如此招眼的事!若要服衆(zhòng),父皇對你便不可能不管不問。”
他一臉告誡的神色,眉間隱著慍氣,我自知不宜再言,便悄悄沉默下去。我自取其罪,的確怪不得皇帝,更沒道理遷怒於真金。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真金身處事外,又怎能理解我當時的心境?
我擁被而臥,轉(zhuǎn)頭不再說話。真金默然片刻,帶著歉疚似的,輕輕一笑,將我落下的碎髮撩到耳後理好,好言勸道:“好了,別和我賭氣。聽我說,”他俯下身,刻意放低了聲音:“阿合馬一死,賊黨雖在,沒人爲其遮風擋雨,便不成氣候。今日你也見了,皇上對阿合馬已然生怒,下命孛羅詳查其情。待定了罪,證實阿合馬死有餘辜,你呢,便可脫罪了……只是當下,還需委屈些時日。”
阿合馬身死之際,自是剿除同黨之時。除惡務盡,真金深深明白這個道理。漢法派隱忍多年,纔等來這麼一個機會,真金又怎會錯失良機?
我心底一嘆,多少尋得了一絲安慰:如此,白瑀也算死有所得。
“我明白,你無須顧慮我,”我點點頭,無心再糾察各人心思,只是覺得疲倦,“宗正府雖然寒陋,但無風無雨,談不上委屈。外頭的風風雨雨,都賴太子遮擋了!”
他從被子下捉住我的手,輕輕握住,安撫道:“妹妹,安心養(yǎng)病罷。待你回府時,哥哥便能還你一個青天白日了!”
*
皇帝既已下命嚴查阿合馬貪腐之事,真金得令,自然毫不手軟。一時間,風雨喧天,滿朝騷嚷。經(jīng)孛羅、和禮霍孫等人審訊,阿合馬黨徒竟達七百餘人,其子侄、黨羽被論罪處死,餘人或被革職,或遭罷黜。阿合馬經(jīng)年搜刮的鉅額家產(chǎn)被盡數(shù)籍沒,其數(shù)額之巨,讓皇帝也瞠目結舌。忽必烈這纔回味過來,自己竟被阿合馬矇騙二十餘年,惱羞成怒之際,下令將阿合馬剖棺戮屍,縱鷹犬食其肉。上至百官,下至黎庶,無不拍手稱快。
阿合馬爲禍朝野多年,一夕覆沒,其黨徒自然也是樹倒猢猻散。朝中缺員之際,自是真金大有作爲之時。忽必烈日漸年老,懶於朝政,加之行刺宰相一案對他打擊猶深,一時也就放手給太子,由著他署理朝政去了。
經(jīng)此一事,理財派勢力幾乎被打壓殆盡,隱忍多年的漢法派終於重新登場。翰林學士和禮霍孫繼任右丞相,其作爲儒臣,自是真金屬意之人。不僅如此,真金又啓用儒士何瑋、徐琰,重新任用楊恭懿、董文用等名臣宿儒,並召用南人儒士入朝爲官。一時間,朝中名儒濟濟,漢臣滿堂,似乎重現(xiàn)中統(tǒng)至元之初的氣象。
漢法派的春天等得太久,卻又來得太快,我竟有種惶惑不安的感覺。阿合馬雖死,所遺弊病卻是樣樣俱在,欲徹底革除,也絕非朝夕即成的易事。擺在真金面前的,既是機遇,又是考驗。
然而,真金並不以此爲慮。
清查阿合馬黨徒之際,我就被皇帝放出宗正府。在府中安養(yǎng)之日,正是朝堂風雨交迭之時,待我病癒,如真金所言,朝中果然改頭換面。多年來,爲皇帝和權臣所制,不得施展的真金,也變得意氣風發(fā),神采煥然。我去東宮探望之際,他正在宮內(nèi)興致勃勃地射箭,右丞相和禮霍孫侍立其側,似在秉事。真金起初只是漫漫聽著,手中箭羽不停,待興致盡了,將弓箭遞與僕從,任婢女幫其擦淨額上汗水,甩甩雙臂,待全身鬆乏下來,才轉(zhuǎn)身望望和禮霍孫,囑咐道:
“丞相今在中書,宜盡平生所學,力行孔子之道。誠有便國利民事,毋憚更張,如有阻擾,吾當力持之。”
和禮霍孫得太子承諾,一時動容,嗟呀良久,才道:“如今阿合馬黨徒盡去,朝中多有官職亟待補缺。殿下雖大力援引漢儒名士,卻只解得眼前之急,難免有擢用私人之嫌。依臣之見,不如重開科舉,以作選賢舉能之便。”
“此事我亦思謀良久,”真金聞言,臉上的喜色漸漸沖淡,眉頭忽而染上一絲憂愁,“只是皇上對此向來不以爲然,如今朝中人事更迭,諸事未定之時便倉促提議,恐惹得聖上不快。科舉非小事,不宜遽然行之,容我再作思量。”
和禮霍孫探得太子口風,便不再多言,正欲告退之際,卻見真金近侍完澤急匆匆趕來。
“何事如此慌張?”真金見他面色焦急,一時不悅,皺眉問道。
完澤喘息未定,便急惶惶遞上一封手札:“此事關係重大,恐怕連殿下也做不了主,還需儘快稟報陛下!”
真金顧不得細問,一手奪過來,匆匆閱罷,登時沉下臉,對我招招手道:“察蘇,你也跟我一起見父皇罷。”
*
自察必去世,忽必烈越發(fā)怠於朝政。此番變亂,無論是張易還是阿合馬,都惹得他心灰意冷,眼下朝事有真金操持,他越發(fā)憊懶起來。真金以要事入奏,皇帝也延擱了半晌,才召真金入內(nèi)。
忽必烈閒閒倚在榻上,臉上一派蕭索,似乎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真金向他見禮,也只漠漠一應。待看見我,眼睛才亮了亮,招手叫我過去:
“在宗正府的三個月,實在委屈你了,是朕的不是。你身體可好些了?”
他耐心地撫摸著我的髮辮,語氣和悅起來,儼然又是以前那個慈父。真金在一旁看著,見皇帝毫不著意他所提要事,一時焦急,卻也無從催問。
“有勞父皇惦念,兒臣已大好了……”但見皇帝仍欲細問飲食起居,忙岔開話,“父皇,太子還有要事奏聞,兒臣之事容後細稟。”
皇帝擡眼,堪堪對上真金的目光,見他心神不定的樣子,不禁嗤道:“天塌下來,有朕頂著——何事如此沉不住氣?”
“我……”真金聞言赧然,有些泄氣的,訕訕一笑,剛要回話,卻又被皇帝打斷:“莫不是你舉薦的儒臣不頂用,惹出了麻煩?這些秀才做學問尚可,做起朝事來……嘖,朕還當真有些信不過……”
“和禮霍孫在朝多年,爲人厚重,行事穩(wěn)妥;董文用乃藩邸舊臣,處事幹練自不必言……您當是放心的。”
皇帝有意無意地試探,真金不能迴避,只得耐著性子解釋。可忽必烈聽了卻不以爲然:“東征日本一事,延擱許久,朕有心籌備,這些秀才吶,還未必做得來!”
忽必烈睨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臉上晃了幾圈,半是不屑半是疑慮。真金神色一滯,如芒刺在背,當下有些掛不住臉。皇帝雖是質(zhì)疑他手下儒臣,未必不是質(zhì)疑太子的能力。
“父皇,三徵日本事宜,於當下情勢,兒臣竊以爲不可。阿合馬此前爲了籌集軍用,大肆搜刮江南,以致民間騷嚷,盜賊蜂起,激而成變……”
皇帝聽著,不禁皺起眉頭,剛要作色,不料真金卻直截說了下來:“父皇不知,兒臣今日所奏之事,便與此相關。中山府薛寶柱糾集士兵千人,圖謀劫取文天祥……更有截獲匿名書信一封,稱‘兩衛(wèi)軍盡足辦事,丞相可以無慮’,‘先燒城上葦子,城外舉火爲應’……信上所謂丞相,除了文天祥,更復何人?江南人心難附,若截獲文丞相,推戴舉事,必是心腹之患。文天祥如何處置,望陛下早做決斷。值此光景,慎防民變,安撫爲要,東征之事不如暫且擱置……”
忽必烈聞言,面色一沉,果然默不作聲。我的心也陡然一沉,怎麼也沒想到,真金所提之事,卻與文天祥有關。自其來京,皇帝曾派人多次勸降,甚至以妻兒相挾,都徒勞無果。而今又惹出這等事,阿合馬遇刺在前,皇帝心猶未安。他若不降,忽必烈的耐心怕是也走到了盡頭。
我們?nèi)硕检o默無語,我正思量著辦法,忽必烈卻驀地開口:“文天祥在大都,已有三年了罷?”
真金愣神片刻,而後低低應了一聲。
“三年土牢生活,他還真是忍得下,真乃偉丈夫也!”忽必烈沉沉一嘆,無奈笑道,“有時想想,朕還當真想放了他!”
我訝然擡眸,但見皇帝目光一閃,便知他別有心思,眼下這局面,放還已是不能,若想保他一命……不待皇帝再度開口,我急急道:“父皇,不如讓我去看一看,兒臣也許說得動他……”
忽必烈只是擺手大笑:“你未免託大了!即便是公主,他便能買你的賬?故宋小皇帝勸降,都沒用的!”
“我……”見他只是嗤笑,我滿臉漲紅,一時沒了底氣:是呀,我哪來的自信能說服文天祥呢?可我不想毫無作爲,眼睜睜看他走向那個慘烈的結局呀!
“妹妹!”真金見我一臉不甘,也出聲提醒,“父皇自有安排。”
“讓朕同他談一談罷,”忽必烈沉吟半晌,搖搖頭道,“否則,是殺是放,朕都不甘心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