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纔好!”我沒好氣地回道。雖然停止了掙扎,卻不肯乖順地靠在他胸膛上,雙手緊緊扣住馬鞍,想和他隔開,然而,他的手滑到我腰上,順勢一勒,就把我帶進了懷裡。
“你真是個暴躁的小馬駒!”八剌無奈,又氣又笑地訓了一句,又揚頭向對面那人一笑,“捏古速兒將軍!”
說話間,捏古速兒已騎馬馳到我們面前,見了八剌,下馬行禮道:“八剌汗安好!”他擡眼看見八剌身前面如霜雪的我,眼裡多了一絲曖昧的笑意,“小哈屯近來可好?八剌汗可還體貼?”
我別過臉去,懶得再否認“小哈屯”這個身份,更懶得同他答話。八剌笑著翻身下馬,又把我一把從馬上抱下來,我推開他,扶著馬站穩後擡腳欲走,卻被八剌一伸手就撈回了懷裡。
捏古速兒靜靜地看著我們二人鬧彆扭,突然“嗤”地一笑,搖搖頭嘆了口氣:“樣子柔弱,骨子裡卻倔強得很呢!”
“可不是麼?”八剌也笑道,一手按著我手腕,一手摸著我臉頰說,“成婚也有一個多月了,卻依舊不肯柔順。白日夜裡地都跟我不對付!”
“呸!”我扭頭狠狠啐了八剌一口,用手肘撞他胸膛,他卻不以爲意,依舊用力摟住我。
“哈哈哈哈!”捏古速兒不禁笑了,“八剌汗在戰場上英勇無匹,處理政事睿智果斷,沒想到卻擺不平一個小姑娘!”
“這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她呀,還不肯放下公主的身份呢!”八剌搖搖頭,故作無奈得回道。
捏古速兒又是笑笑,便轉移了話題:“我們還有幾日到撒馬爾罕?”
“怎麼?這就急了?捏古速兒將軍,就這麼急著要爲你家主人效力?”八剌眸光一閃,問道。
“誒!”捏古速兒被看穿了心思,訕訕一笑,“八剌汗多心了!我只聞說,撒馬爾罕有兩樣東西最爲著名,一是葡萄酒,二是駿馬。我這人眼皮子淺,見識少,迫不及待想看看寶馬名駒,嚐嚐香醇美酒嘛!”
八剌“哼”了一聲,敷衍地笑笑:“怕是還惦記著海都汗的囑咐,想盡早把我的軍隊驅出撒馬爾罕罷!”
“這難道不是八剌汗親口答應的事?哪裡用我記掛?莫非八剌汗忘記了忽裡臺大會的盟約?”捏古速兒並不懼怕,反將一軍。
八剌聞言一噎,面色不善,冷冷道:“我自是不忘!海都阿合還是要助我攻取呼羅珊呢!”他狠狠地提醒了一句。
“那是自然!只要八剌汗信守盟約。”捏古速兒挑了挑眉,向八剌一行禮,便轉身退下了。
八剌氣悶地一甩手,這才鬆開我,他厲聲喚來隨從,把馬甩給了男僕,自己大步往臨時營帳裡走去,身後僕從低頭緊緊跟著。我盯著他背影看了很久,一低頭,纔看到他剛纔站立的地方留下一個深深的沙坑。
“小哈屯,外面日頭越來越高,您也回帳車上歇腳罷,一會兒便會啓程。”留下的僕從們討好地問。
聽到那個稱呼,我條件反射般,冷冷地瞪回去,那男僕登時白了臉,連忙改口:“察蘇公主。”聲音卻是壓得極低。然而,聽著仍是一陣刺耳,我暗恨自己內心的執拗,嘆了口氣,轉身回帳車去了。
……
六月初,我們一行終於來到澤拉夫善河。澤拉夫善河位於兩河流域之間,自東向西流淌蜿蜒,河流附近肥沃的綠洲,就是撒馬爾罕和不花剌兩城——中亞最豐饒肥美的地區所在。
撒馬爾罕城在澤拉夫善河中上游南岸,察合臺汗國的卓帳地則在撒馬爾罕城外的山區草原。八剌仍保持蒙古舊俗,不願在城郭居住,只是領著部衆在草原上游曳著。
撒馬爾罕綠洲上水渠縱橫,柏柳成林,城外方圓數十里皆是園林,瓜果成片,桃李相連。在大漠裡行了兩月有餘,終於見到了些人間煙火氣。我心中也多了一份安定感。
八剌沒有進入城郭,而是直奔城外草原的卓帳地,我也沒來得及一睹這中亞名城的盛景。昔日成吉思汗率軍攻打花剌子模時,撒馬爾罕舊城毀於戰火,如今在南部重建新城,雖不如舊日繁麗,卻依舊是農人忙碌,商賈不絕。蒙古人特重商貿,即使在戰爭時期,絲綢之路上各國商旅也能安然往來。撒馬爾罕是絲路重鎮,先前八剌的掠奪雖然讓它有所損耗,但依舊繁盛。
還未到大斡爾朵所在處,汗國的王子、親貴和大臣卻已前來迎接。今日上午隊伍剛剛駐腳,便見汗王的大帳佇立在草原上,蒙古軍士分列大帳兩旁,手持長戈,腰配彎刀,軍容嚴整,氣勢森然。
氈毯從大帳前一直鋪到了八剌腳下,早有侍從跪著親吻汗王的馬鐙,侍奉八剌下馬,八剌的靴子重重地踩在氈毯上,目光往前方一掠,跪伏在地的宗王親貴已是烏壓壓一片。
我也從帳車中下來,阿蘭伴著我走到了八剌身邊。我悄聲站在八剌身後,望著前面跪伏的諸人,陌生的感覺讓我一時不適。八剌回頭一望,看見我的臉,威嚴的臉上才瀉出一絲笑意,伸手握住我的手,把我拉到身邊。我不習慣他的親暱,也不好公開同他爭執,手用力掙了掙,輕咳一聲提醒他。他卻恍若無覺,握著我的手反而更加用力,又去看捏古速兒,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傲然。
捏古速兒本盯著察合臺國的軍隊發怔,這纔回過神來,適時地恭維道:“八剌汗帶軍嚴明,明年攻打呼羅珊必所向披靡,無往不勝!”
八剌“哼”了一聲,把那一份得意藏了下去,冷淡回道:“還未回來時,我便傳信於王庭。這些是奉我命令,從撒馬爾罕撤出的軍隊——你可以跟你主人交差了!”
捏古速兒聞言,故作詫異地問:“我剛剛落腳,八剌汗便急著趕我走嗎?還未及喝上本地的美酒呢!”
聽了這話,我心裡“咯噔”一下,眼光瞬時瞥向捏古速兒。
“難不成海都阿合還有別的吩咐?”八剌不滿地問,眼睛也不看他,只是望著大帳的金頂。
我的手指不安地蜷曲起來,卻被八剌牢牢握住,一根根展平。他手勁很大,傳遞著心底的急切。
“經大會盟誓,阿母河以北之地現有海都汗和忙哥帖木兒汗三分之一的權益。我奉海都汗之名,要將汗國的屬民和賬冊清點明白,恐怕這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兒啊!”
捏古速兒雖是對著八剌答話,卻故意說得很大聲,話頭隨風直飄到前來親迎的王公重臣中去了,引起下面一陣騷動,但礙於八剌的威嚴,並不敢表達出來。
我心裡一頹,情緒一下子跌落谷底:捏古速兒這是有意拖延,還不知他會磨蹭到何時呢!我回上都又是遙遙無期。
八剌當然明白他刻意的舉動,卻也只能把怒氣壓在心頭,乜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倒是條忠心耿耿的狗!不如留下來爲我效忠!”說完,頭也不回地大步前行。
捏古速兒絲毫不以爲意,緊跟在後,不慌不忙地陪笑道:“我若輕易地改換主人,何談忠心呢?”
八剌心頭有事,攥著我的手這才放開。我收回手,跟著他走過氈毯,聽他在前頭開口:“都起來!”
他出口沒有好聲氣,下面的人便都陪著小心,悄無聲息地起身,趨步上來迎接。我擡眼打量,走在前面是兩個年輕人,年長的二十出頭,小一點兒的年齡和我相近;他們身後緊跟的是一個四十出頭的蒙古將軍,生的魁梧強壯,一臉肅然,旁邊還有一位五十多歲的回回大臣,鬍子已開始泛白,眼睛卻精亮,一副精明強幹的樣子。
“父汗!”“汗王!”
幾人來至八剌身前,不約而同地開口問候,又要下拜,被八剌不耐煩地揮手止住了,簡短問:“別帖木兒、篤哇,汗國近來情況如何?”
年長的王子聞言答道:“回稟父汗,汗國一切安穩,母親代行國政,政令暢通,紀律嚴明。”說罷,他忽然瞥見八剌身後的捏古速兒,眼裡充滿了陌生的敵意。年少的王子看見哥哥這幅神態,嘴角不自覺地翹了翹,沒有做聲,目光不經意間瞥向我,帶著幾分探尋的意味,但仍禮貌地微笑,俊氣的面容因笑意更多了一份友善。我只是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捏古速兒無視年長王子的敵意,回視他的目光,輕輕笑道:“這位想必是別帖木兒王子,在下海都汗帳下大將捏古速兒,奉我主之名護送八剌汗和小哈屯回返。”說著又看了看年少的王子,問道,“這位是篤哇王子?”
大王子別帖木兒對捏古速兒的示好沒有任何迴應,冷淡的態度顯得面容有些兇狠,篤哇卻比長兄溫和,卻也不出聲回答,只是微微頷首。聽到“小哈屯”一詞時,眸光一閃,若有所思地一笑。
我心中惱火,拳頭不由得緊握起來。
“那這兩位那顏是……”捏古速兒望著王子身後的將軍和大臣,興致勃勃地發問。
八剌揹著手,眼睛不耐煩地望到了天上。別帖木兒狠狠瞪視捏古速兒,滿臉不滿。篤哇態度平和,從容有度,並不貿然插話。那個蒙古將軍看看八剌臉色,也是高傲得不屑回答。唯有年紀最長的回回大臣頗有風度,微微頷首,開口是標準的蒙語:“老臣是別失八里行尚書省的丞相麻速忽,協助八剌汗管理撒馬爾罕和不花剌兩城,這位是八剌汗的心腹愛將札剌亦兒臺將軍。”
“麻速忽大人,捏古速兒失禮了!”捏古速兒對那回回大臣拱拱手,態度突然變得莊重起來,待向札剌亦兒臺問候時,便冷淡了許多。
我也不由得打量麻速忽幾眼,心裡默默琢磨著:別失八里行尚書省的丞相?恐怕還是蒙哥汗時便任命的罷!現在忽必烈無力控制中亞,這個麻速忽怕是早已聽命於察合臺汗國。畢竟行尚書省的衙署在撒馬爾罕。
麻速忽客氣地迴應一句,卻又向我看來,他早已看見我了,但沒急於發問,躊躇片刻,纔開口:“這位貴人是……?”
不等旁人開口,我自己便出聲回話:“麻速忽丞相,我是忽必烈汗之女察蘇。您未必知道我,我卻聽父汗提過您的名字!”
麻速忽聞言,微微詫異,眼神變得敬畏起來,恭恭敬敬地向我再度行禮,又敬畏地喚了聲“忽必烈汗”。
捏古速兒見了,忍不住曖昧地笑,而別帖木兒兄弟二人望向我的目光已十分怪異了。
八剌看見他的兒子這般,有些不滿,突然握住我的手,嚴肅地糾正道:“不,你現在是我——八剌的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