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傷病中艱難醒來,擡眼便看見丟在一旁的帶血箭簇。
“陛下他……怎樣了?”我咬著牙,嘶聲發問,每一次呼吸都異常費力,牽扯得傷口疼痛不止。
“好孩子,你可嚇壞朕了!”
原來皇帝就在我榻邊,見我醒來,他立時俯下身,哆哆嗦嗦地握住我的手,身上抖得厲害,“阿爸好著呢,阿爸就在身邊,你什麼都不要想……”
他說著說著,聲音便湮沒無聞,我屏息傾聽,只能聽到一陣陣壓抑的抽泣?;实廴塘似?,才低聲吩咐:“去叫安童丞相!”
不到一刻的功夫,便有人應聲而入。我無力擡頭,低垂的視線只能看到他的衣襬和靴子,上面滿是泥土和血污,顯然是混戰之後未及拾整。
“她醒了,朕叫你看一眼,你可安心了?別說話,不要擾她……”忽必烈低聲囑咐,心有餘悸似的,說話間都帶著草木皆兵的味道。
安童果然一聲不出,沉默地上前,在我榻前俯下身子。我伏臥在榻上,艱難地轉過頭,纔看清他的臉。那面頰似在一夜之間消瘦下來,滿臉戚容,眸子原本暗沉無光,此刻纔多少有了神采。
我勉強一笑,示意他安心,他一時怔忪,嘴脣翕動,卻說不出話來。怔怔凝視我,眼裡有淚珠無聲跌落。
我不禁嗤笑,身上沒有力氣,嘴上卻不客氣:“我無事,這麼愁、愁眉苦臉作甚麼,你下、下去……”
“陛下,我來守著公主罷。”安童無視我的命令,轉而低聲道。
忽必烈猶豫片刻,才勉強同意。要出帳時,忽被我喚住:“父皇,乃顏眼下如何?”
聽聞此話,皇帝幾欲作色,強忍住怒氣,敷衍道:“軍事無需你費心,先安心養傷罷?!?
“我一定要知道,否則,我不安心!”
我不依不饒地追問,用視線阻住他的步伐。他終於拗不過我,回道:“叛軍本已潰逃,聽聞象輿遇襲,又折身而返。呵,他們還以爲中箭墜馬的是朕呢!”
皇帝咬牙冷笑,眼裡是滔天的恨意,“朕豈肯放過他?這樣正好!”
“不如就以陛下重傷爲名,放出風聲,叛軍以爲我軍無心設防……”我緩緩道,因爲傷痛,思緒也不甚清晰,話未說完,已被皇帝打斷,“朕早已佈置妥當,你還操心甚麼!”
他皺眉看著我,忍不住輕責,“你給朕好好養著!什麼都不要想!”
皇帝又急又怒,又憂又憐,欲去不忍,踟躕不已。我憐他年邁體衰,只是微笑應承:“阿爸放心好了,兒臣絕不會有事。”
他叮囑再三,回身看了我好幾眼,纔不舍地離去?;实垡蛔?,帳子裡又沉寂下來。安童在我榻邊坐下,沉默地守在一旁。
“你也下去休息?!蔽颐畹?。
“你身邊不能無人?!彼麍剔值負u頭,語氣沒有商量的餘地。我再無力氣堅持,把臉埋在枕上,不再說話。
他見我氣息漸趨平穩,才稍稍寬心。熄了燈,只靜默地坐在黑暗裡,無聲地守望著。
我腦中昏昏,疼得筋疲力盡,一時又昏睡過去??稍诩澎o的夜裡,那痛感異常清晰,迫使我又醒過來。身體像被撕裂一般,每時每刻,無休無止,傷痛都在肆意地侵襲。
我終是忍不住呻.吟出聲。安童聞聲一驚,探身過來,焦慮地問:“怎麼了?我去叫太醫?”
“不必?!蔽姨撊趸氐?。因爲背部受傷,只能伏在榻上,前胸和臂膀幾乎痠麻,傷痛卻沒有分毫緩解。
安童焦灼無奈,沉默了一瞬,纔打定主意,也沒問我,徑自脫掉外袍,在我身邊躺下,而後小心地挪過我的身體,半抱在懷裡,好讓我伏臥在他身上。
我沒再拒絕,安心靠著他,肢體的痠麻感稍稍減輕,呼吸也變得平緩。他見我安靜下來,才小聲問:“現在可好些了?”
我輕輕“嗯”了一聲,他稍覺安心,低低一嘆。小心抱持著,動也不動,生怕驚擾到我。我體諒他這份苦心,心下感慨,淚水無聲地溢出,滑入他的衣襟。
他輕輕吻我額頭,低聲安慰:“只要你好起來,一切都會好的。這次回去,我便辭相。我們……”
我心裡一驚,身體陡然一顫,他覺出我內心的波動,話頭也戛然而止,只是用手輕輕撫摸我的辮髮。我靠在他身上,不再想那過於渺遠的未來。感知他的氣息,身上的痛感也莫名得到舒緩,慢慢的,在麻木的疼痛中睡去了。
……
迷迷糊糊睡至半夜,卻被一聲炮火陡然震醒。安童一直未眠,見我驚醒過來,連忙小聲安慰:“無事,別怕?!?
我並未害怕,只是凝神聽著,也不知這夜間突變因何而起。幾聲炮響之後,便聞喊殺聲沖天而起,撕破了暗夜的寧靜。戰馬驚惶地嘶鳴,火炮聲忽遠忽近,像是近在眉睫,又似隨風遠去。我不禁皺眉,一時猜不出眼下形勢,若是營帳遇襲,此時應有宿衛叫我移營纔是。
安童卻是鎮定,似乎一切盡在掌控。他見我仍是不安,便從榻上起身,披上衣袍出帳巡視。他甫一離去,我心裡便驟然一空,莫名的恐慌狠狠攫住我的心神,一時連背上的疼痛也無覺了。
我不知這恐慌由何而來,伏在榻上,呆呆想了許久,才猛然想到一事,心中登時絞痛不止:多年前那個寒夜,也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曲律的斤倉促離去,卻一去不返。這樣的痛苦,我再也不想經受一次。
在黑暗中等了半晌,也不見他回來,我內心焦灼,再也按捺不住,伸手扯過身邊的袍子披上,欲下榻查視。可身上哪有半分力氣,腰腿根本不堪支撐。勉強挪下來,腿上虛浮無力,強撐著挪了兩步,便跌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
廝殺還在持續,炮火聲、兵戈聲此起彼伏,不用去看,也能猜得外面混亂的形勢。也不知皇帝眼下如何了,我無助地想著,又恨他不跟我交待全情,以致我內心驚憂,心緒一時間混亂到極點。
饒是鋪著地毯,連日大雨後,地上仍沁著寒意。我被這寒意一激,忍不住咳嗽起來,強撐起身子,想回到榻上,四肢卻如灌鉛一般分毫不動。我試了幾次,終是徒勞,於是作罷。在煎熬又無力的等待中,絕望如洶涌的海潮,一浪一浪打在我心上,把那零星的希望拍得粉碎。
也不知過了多久,安童才返回帳子??吹剿哪且豢蹋已劭粢粺幔瑴I水登時滾下來。
他見我狼狽地跌坐地上,目中猝然作痛,不由低呼出聲,大步奔過來,將我從地上抄起,抱回到榻上。我見他身上略帶腥氣,衣衫卻完好無損,才安下心來,驚悸之餘,又劇咳不止。
“我、我以爲你……”我斷續開口,怔怔望他,臉上猶帶淚痕。他痛悔不已,眼裡滿是疼惜,不住地吻我面頰,試圖安撫我的情緒,待我平復下來,才啞聲道:“我只出去探視,你又擔心什麼?是我不好……”
我摟住他的脖子,貼著他的臉頰,感知到他的體溫,才稍稍安心,靠在他懷裡,低聲問:“外面究竟是何情形?”
“陛下命李庭率壯士十人,持火炮突襲敵營。乃顏以爲陛下重傷,全無設防,陣腳大亂。又有洪茶丘率高麗漢軍助陣,叛軍猝不及防,一觸即潰……”
我輕輕吁了口氣,緊繃的神經這才鬆懈下來。白日交戰,元軍雖佔上風,但象輿突然遇襲,情況也十分兇險。叛軍去而復返,兩相比較,皇帝未必佔得優勢。眼下主動出擊,打亂叛軍陣腳,啃下這第一塊硬骨頭,之後的戰事便不至太過棘手。
我不再發問,凝神聽了片刻。帳外喊殺聲仍是不歇,卻已漸漸遠去,大概真如安童所言,乃顏不敵便連夜撤逃了。心中憂慮稍解,傷痛又伺機作祟,一陣又一陣連番襲來,疼得我額上盡是冷汗。
安童見狀,又氣又憐,忍不住輕責:“傷病未好,便胡亂挪動——是扯到傷口了罷?”我無力地點頭,臉色蒼白至極。他打量片刻,目中又生出隱憂,便不再責備。只是把身體挪過來,讓我靠好,安慰道:“我不會再離開,你好好休息一夜,什麼都不要想?!?
我乖覺地應了一聲,合上眼睛,倦意和痛感一起涌來,在疲憊和傷痛中熬了一陣,精神再難支應,就這麼靠著他,半昏半醒地睡去了。
……
撒兒都魯一役,忽必烈在激戰中獲得慘勝,乃顏不敵,收斂殘軍向腹地失剌斡爾朵一帶潰逃。皇帝命玉昔帖木兒和李庭合兵追擊,御駕從容在後。不久,乃顏在失剌斡爾朵再遭慘敗,東逃至不裡古都伯塔哈山,而此時,已是八月了。
我在軍中養病,跟著御駕一路東進。越往東北,天氣愈發酷烈。此時已是夏末,晝夜溫差極大,一路勞頓下來,傷病恢復得異常緩慢。隨著秋日的臨近,天氣轉寒,舊年的肺疾又開始復發了。
見我病情不穩,忽必烈又躊躇起來。經過連月苦戰,他也被戰爭和疾病折磨得脫形,憔悴得不成樣子。士卒們苦戰久矣,日日思返。皇帝遂留下玉昔帖木兒和李庭追擊敵軍,自己則班師回返。
在不裡古都伯塔哈山,兩軍再度激戰,乃顏敗於元軍大將玉哇失之手,雖僥倖逃逸,最終於失列門林被捕。忽必烈聽到消息,並未顧忌他的宗室身份,立即下令處死乃顏。
首惡雖除,餘孽不止。乃顏死後,仍有宗王流竄於大興安嶺兩側,騷擾不止。在皇帝的授意下,鐵穆耳追隨玉昔帖木兒東征西討,待叛亂徹底平定,已是幾年後的事了。
是年九月,皇帝班師返回上都;十月,御駕至大都,平章政事桑哥率百官出城郊迎,恭候皇帝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