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二十二年十二月,真金太子薨逝。以皇太子哀,皇帝罷朝一月。
百官再度得見天顏時,已是早春二月了。二月初,皇帝依例到京郊柳林飛放,可他的身體卻大不如前,痛風發作,以致無法騎馬,只能坐在象輿裡。
因太子之喪,哪有人敢盡興遊獵?可有皇命吩咐下來,又不得不依從。昔寶赤們在水泊邊守了半夜,才尋得天鵝蹤跡,待扁鼓聲響,鳴聲四起,霎時間漫天飄滿了潔白的羽翼。
昔寶赤們取來鷹隼,猶豫半天,正要放出時,當值怯薛長安童騎馳而過,喝住了衆人,只這一瞬,漫天白雪已撲簌簌飛走了。
皇帝見此,頗爲惱恨,嚴冷的臉上終於有了表情。竟有人敢違背聖意停罷飛放,他哪能容得?當即遣人責問,那人卻已自行到御前請罪:
“太子新喪未久,縱鷹捕鵝,未免不宜。今年飛放就免了罷?!?
安童神情寥落,一雙眸子裡盡是蕭索,饒是忤逆聖意,倒也未見畏怯。他眼神疏離,倒像想著別事,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皇帝瞋目怒視,身上的怒氣起起伏伏,卻無從發泄。他此刻最不願聽到的名字,便是真金。他乘車驅馬,春水飛放,爲的便是逃出壓抑的宮廷,逃離驅之不散的噩夢。在羣臣面前,皇帝依舊一副冷漠無謂的樣子,彷彿沒有什麼能將他擊倒??僧斶@個名字出現在耳邊,他勉力維持的僞裝便驟然崩塌,這裡沒有外人,皇帝終於可以毫無顧忌地失聲痛哭了。
忽必烈熱淚滾滾,像孩子一般哭倒在氈榻上,虛弱而無力??煽v然百般悲傷,也無濟於事。逝去的太子又怎能感知他內心撕裂的痛苦?
我默立一旁,冷冷觀望,對他並無多少同情:他自作自受,談不上可憐;他若算得可憐,真金遭受的委屈豈不上可通天?
安童見我不聞不問,暗暗嘆了口氣,上前勸道:“誤提此事,是臣的罪過。可事已至此,哀毀無益。萬望陛下保重龍體,方爲社稷之幸。”
他猶疑片刻,還是上前輕拍皇帝后背,安撫了好一會兒,這邊才哭聲漸歇。而後忙喚來宮人,給他擦乾面頰,可皇帝猶如癡了一般,只呆呆坐著,眼神發直,儼然丟了魂魄。
安童見此,低聲一嘆,只能耐心守在一旁,輕聲喚我,示意我上前安撫。可我一想到真金,便滿心痛楚,剛剛喚起的憐憫也蕩然無存: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父皇可是後悔了麼?”
我冷笑道,話裡滿是惡毒,安童想攔我也來不及,這話已經入了皇帝耳中。他怔了半晌,突然像回魂一般,猛然擡頭,紅腫的雙目直直瞪著我:“朕何須你冷嘲熱諷!你無子女,焉知喪子之痛!”
一言落下,我像被擊中一般,頓覺身體虛浮,腦中也渾重起來。而他只是紅著眼瞪視我,毫無顧忌我越發蒼白的臉色,盯了半天,皇帝驟然笑了:我們還真是天生一對的父女,都能準確無誤地擊中對方的隱痛,都能從傷害彼此中得到了莫名的快慰。
“真金臨去之前,還求朕許你姻緣??赡氵@個毫無心肝的女兒,又怎麼配?又怎麼配!”
他的話轟然響在耳中,震得我頭痛欲裂,安童扶我坐回榻上,臉色亦是慘白。我用手捂住頭,緩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口中喃喃:“我、我是不配……”
忽必烈面色陰鷙,冷眼覷我,桀桀一笑,聲音猶爲刺耳。我茫然回視,內心卻無恨意和痛苦,只有巨大的幻滅和空虛:飄零半世,我無一子女,卻也了無牽掛;而他呢,兒孫滿堂,可是得到又失去,悲喜輾轉成空。我和他相比,究竟誰更可悲?
我內心無解,頹然坐了半晌,皇帝見我再無反駁,怒氣也漸漸消解,待拾斂起悲傷,他又恢復往日威嚴莫測的模樣。
安童這才鬆了口氣,試探著喚了一句,皇帝默然應了,情緒還是低沉:“說罷。”
我不禁側目,這才明白:安童命令停罷飛放,不單爲了太子,而是別有緣故。只是如今君臣隔閡已如此之深?還要這麼拐彎抹角地進言嗎?
“盧氏既倒,舊黨皆罷,朝中人材空虛,宜進補之,或可徵辟南人名士,一則爲朝廷用事,二則安撫江南民心,穩定時局?!?
安童斟酌著開口,暗暗觀察皇帝的反應,似乎並無十足把握。忽必烈瞥了他一眼,短促一笑,似是譏諷:“這等事,你不建言,朕便想不到麼?朕已命程鉅夫奉詔尋訪江南遺逸二十人,尤其趙孟藡、葉李二者,朕必致之!”
聞言,安童和我一般,俱是詫異,沒想到皇帝早已拿定了主意,我心裡猜疑著,那邊已開口解惑了:“若得南人入仕,除你所說二事外,別有好處。一可同北人互爲制約,二則南人遠離故土,在朝中素無根腳,以降臣入我朝,心不自安,則必盡心竭力,忠於所事?!?
忽必烈思謀深遠,我默默聽著,心裡別是一番難言的滋味,安童亦神色複雜,思慮片刻,只道:“陛下所慮,臣所不及。只是葉李其人忠直耿介,恐未必奉詔;趙孟藡乃趙宋宗室,亦難致之……”
見他憂思重重的模樣,皇帝哼了一聲,譏笑道:“你是丞相,廣徵博引,爲國舉才,是你的本分。既然擔心徵辟不至,何不致信相勸?丞相素來親厚儒臣,譽滿天下,賣你個情面,也絕非難事?!?
安童慚然一笑,始有所悟,點頭應了:“如此,臣與陛下同候佳信?!?
*
我和安童一起下了象輿,時近中午,日頭高高升起,陽光仍是稀薄。早春尚寒,冷風依舊肆虐不停,透著刺骨的冷意。
因有丞相令,怯薛近侍不敢擅自射獵,便隨興在林中縱馬驅馳??蓻]有野獸驚跑林鳥紛飛的場面,春水飛放總像少了點什麼。半空之上,幾隻海青鷹寂寞地盤旋,半晌見不到獵物,怏怏巡視了幾圈,便落回鷹架上,沒精打采地斂翅休息。圈內的獵犬也在冷風中縮成一團,低頭耷腦的趴在地上,毫無鬥志。整個林子裡,除了宿衛偶爾馳過發出的唿哨聲,竟是莫名的靜謐,萬物彷彿還未從嚴冬中甦醒過來。
“來人!把朕的金雕放出去!”
我們並未走遠,是以還能聽到皇帝的呼喝聲。他被人扶出來,倚著車架威嚴下命,臉上勃發的怒意,倒是眼下最大的生機:“把鷹隼也放出來,把獵犬都趕出去!”
安童無奈一笑,依命吩咐下去。我見他頗不情願,勸道:“你是怕妨害到真金麼?宿衛沒有設圍,天鵝也已飛遠了,損傷不到什麼。他在宮裡憋得不痛快,放鷹犬出來溜溜也是好的……”
他默然應了,眼裡仍是一片蕭瑟,勉強笑道:“你既然惦念陛下,爲何又在御前那般衝撞?傷了他,你心裡便好受麼?”
他對我心事洞察入微,我聞言一滯,轉過臉,恨恨道:“我便是不好受,也要圖個痛快!他難過又算什麼?真金他……”
我眼睛一酸,幾乎又要墜淚,再不說話,只是疾步往林間無人處走去,安童默然跟上來,靜靜在我身邊守了良久。
他抿著嘴角,默默爲我擦去眼淚,而後便悵然不語。負手而立,目光漫視著四周,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經此一事,他頗見憔損,鬢角依稀可見零星的華髮。
我驚覺此事,內心抽痛不已,好一陣兒才緩釋過來。他覺出我的異樣,怔了片刻,便明白過來,黯然一笑:“經此一月,諸般更迭,我竟似老了幾歲,行事亦覺力有不逮……”
他有些疲憊,用力揉了揉額頭,深深地嘆了口氣。我內心酸楚,含淚嗔道:“胡說什麼呢!你尚未到不惑,正有一番作爲的時候,說什麼老不老的!”
“可時間卻不等人!”安童目光凝聚一處,似是出神,怔怔開口,“陛下年逾古稀,諸事難以逆料。如今太子新喪,不便言及儲貳之事??蓶|道諸王與朝廷積怨已久,西道諸王又常年嚴防,眼下儲位空虛,恐有人萌生異志……”
我內心一震,登時問道:“此事陛下可知?”
“陛下全都看在眼裡,”他勉強一笑,“去年徵安南不利,皇帝如鯁在喉,二徵安南怕是難免,更有交趾、緬國多處用兵。若有諸王趁亂起事,那麼籌措軍需,便又是一樁大事。前日裡,桑哥奉詔具擬宰執名單,中書人事恐有變動,我不得不早做準備……”
“桑哥?”我聞言一驚,擬定宰相這般大事,如何輪到一個宣政院的僧官插手?
他無視我的反應,默默道:“盧世榮之後,朝廷財用仍是不足,麥術丁於此也無良策。陛下用心急切,更換宰執,便是早晚之事。桑哥狡黠豪橫,好言財利,頗得聖上歡心。待他上位,若論爲政急苛,恐怕不下於阿合馬?!?
“所以你才敦促陛下搜訪江南遺賢?”
安童默然點頭:“除此之外,可還有更好的辦法?朝中若無人理財,便是桑哥的機會。如果南人入中書,我尚能轄制;若是桑哥……”
他嘆了一聲,再無言語,可不用多言,我也明白背後的隱憂。
我不再多問,只是伸出手,撫平他眉間的憂慮:“你放心,無論如何,我都會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