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個容易的差使,舍人可打定主意了?”白瑀將我迎到齋舍內,坐下來第一句話就如是說。
我點點頭:“我知道。白學正也是苦於無人,否則也不會尋到我這裡。”
他聞言一怔,而後似乎猜得我已知悉學院的情形,苦笑一聲:“白某也是無奈之舉。直學需從生員中選拔。這本不合常例。舍人可試任幾月,若有意久留,滿三十月後可由文資正官當面出題面試,考覈通過即可。”
“不知直學月俸幾何?”我問。
白瑀再次微怔,似乎想不到我會如此直截了當,而後忍不住微笑道:“學官多清貧,月俸委實不多,還不如路歧藝人呢。直學每月鈔一兩,米一石。另有校舍可供住宿。還可免除一切雜役。”
我沉默片刻,擡頭道:“白學正若不嫌棄,蘇某願留下來就任直學一職。”
……
同白瑀談定此事,大都路學主事的學官們對我進行了一個簡單的考校,經疑、史評、算術各一道。面試由白瑀主持,他也沒有爲難之心,題目出的簡單,很輕鬆便通過了。而後,又將此事報備給路學教授趙雍。老先生不問俗務,自然點頭同意了。
我的到來使現任的錢直學從繁重的勞務中稍稍解脫。自與他共事的劉直學辭職後,他便苦不堪言。而今有我分擔,他稍得喘息。經我和他還有白瑀三人議定,兩位直學的分工如下:學院田產、屋宇、錢糧諸事由錢直學負責;師生廩食、書籍、禮器、文簿諸事則由我來掌管。這麼分工,一是念著我初來乍到,於錢穀事務並不熟悉;二是錢穀是學院大事,自然不能輕易交給外人。我樂得清閒,但錢直學忙顧不全時,我也會去支應一番。一個月下來,我對學院事務和師生也比較熟悉了。
入秋之後,才真正的忙起來。大都路學有學田九百餘畝,秋收過後,學校的糧、鈔、絲等各項租入都要加快理算。雖有了收入,但用錢的地方仍然不少。一是學校禮器需要重置;二是講堂、齋舍需要修葺;三是生員擴大,書籍也需添置。可萬事不關心的教授趙雍偏偏從租入中扣除一部分,專爲自己購置經學書籍。白瑀含怒於心,卻都忍了下來,剩下的銀錢也都先用於學校事務,學官們的屋舍也只能待明年再行修葺了。
錢直學的住處離學校很近,打理好一應事務便回去了。我仍埋頭清點學校最近的用度,登入新購置的禮器費用。待從一沓文簿中擡起頭,卻發現天已黑了。腹中空空,纔想到並未用飯。起身來到門前往庖廚那裡一望,裡面的燈熄了,怕是已無晚膳。我心中一餒,回到案頭又坐了下來。
有輕輕的叩門聲傳來,我擡頭一望,卻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少年恭謹地立在門邊,輕輕喚了一聲:“蘇直學?”
我著眼打量,認出他是那個叫徐慕之的學生,微微一笑:“下學了,還未回家麼?還是要待白學正補課?”
“後日就要大考,功課不能放鬆。”他靦腆一笑,又道,“白學正讓我叫直學過去。”
“嗯,知道了,你先過去。”我點頭回道。
……
到了白瑀起居的齋舍,裡面燃著一豆燈火。徐慕之從書案上擡起小腦袋,笑著起來相迎。白瑀也從食案前起身,道:“知道你一直忙到現在,還未用膳。特地爲你留了飯。一起罷。”
我才知他也尚未吃飯,感念他的體貼,笑道:“多謝白學正掛心。”
白瑀淡淡一笑,引我入座,“你見外了。”
“那我便不客氣了,夢石兄。”我笑了笑,大大方方地落座。
徐慕之立在食案前,隨時準備伺候,白瑀望了他一眼:“你不用候在這裡,去做你的功課。《四書》的重點章節,一會兒我自來考校。”
小少年猶豫了片刻,又退回到書案處埋頭苦讀起來。自從白瑀爲他貼補了父親的藥錢,爲他補課,小少年越發奮進,辭去了縣衙處的見習書吏,一心向學,長進迅速。看來幾日後順利通過大考也不是問題。
“吃罷。”白瑀見我久久不動碗筷,出聲勸道。
我看看案上的蒸餅、菜羹,醃蘿蔔和清炒蔓菁,雖然寡淡,但也勾人食慾,畢竟是餓了,便毫不含糊地吃起來。白瑀席間話不多,很快用完,仍坐在桌邊等我。我吃了一塊蒸餅,又就著醃菜吃菜羹。目光在屋內隨意一掃,心中忽有感觸,便停下碗筷。
“飯食清淡,還請子清寬待。”白瑀見我停箸,歉然一笑。
“夢石兄誤會了,”我擺擺手,沉吟片刻,又道“……你這居處不能不修。溼氣這般潮重,定是屋舍漏雨所致,久居於身體無益。”
“你所居的齋舍也應修葺了。你能暫時忍耐,我爲何不能?”
“夢石兄是學校的砥柱中流,怎可含糊?您的起居竟不如趙教授的理學重要嗎?”我忍不住抱怨起來。
白瑀擡手打斷我,自失地笑了笑,“白某算不得什麼。趙雍教授纔是這裡的砥柱。他學問精深,又是魯齋先生的同門,有這份聲名在,莘莘學子才願前來就學呵。”
魯齋先生?這趙雍竟是許衡的同學,難怪敢這般行事。我默默想了片刻,到底是心裡不平,嘟囔道:“魯齋先生卻不會有這樣的同門。”
“慎言。”白瑀沉下臉提醒了一句。我卻不理會,也不再理他,仍埋首吃剩下的菜羹,心裡卻有些惆悵。本以爲能在這裡攢下些銀錢,可直學俸祿微薄,一年纔有鈔十二兩,尚不論日常用度呢。卻要攢到何時?我得想些其他法子纔好。
我眉頭緊蹙,白瑀看在眼裡,不禁問道:“子清可有難事?”
我緩緩地搖頭,沉默地盯著碗筷,沒有答話。那邊傳來稚嫩的聲音,小少年竟也問道:“直學是事務繁劇無力應付嗎?慕之可以幫忙。慕之以前在縣衙裡就是幫忙管理賬簿的。錢穀之事我也多少懂得。”
我聞言吃驚,這小少年還有這般本事,未及迴應,白瑀面上已現出幾分不快,輕叱道:“那都不是正途!你忘了後日的大考嗎?”
徐慕之目光一縮,小聲道:“慕之可以大考後再做這些。”
“儘早斷了這門心思!君子不言利,你小小年紀,不讀書涵養品性,頭腦裡盡是些刀筆俗務。枉我這些日來教你!”白瑀的聲音越發嚴厲。
我聽了這話,心下不以爲然,正想要幫他說情。哪料小少年竟直接地駁了回來:“學正誤會慕之了。魯齋先生說‘學者治生最爲先務,茍生理不足,則於爲學之道有所妨,彼旁求妄進,及作官嗜利者,殆亦窘於生理之所致也。士君子當以務農爲生,商賈雖爲逐末,亦有可爲者。果處之不失義理,或以姑濟一時,亦無不可。’學生務習錢穀諸事,也只爲謀生一計。既爲治生,又不違背義理,有何不可?”
“你在官學讀書,無需學費,又有免費飲食,何用你憂愁生計?”白瑀被他反駁,卻也不以爲忤,仍訓誡道,“待你學業有成,是做學官,是做吏員,我都不管。可你尚未肄業,便遊走於官曹,無溫裕文雅以自潤,怕是反而習得一身深嚴苛酷之氣,如此豈不是捨本逐末?”
“學正!”小少年猛然起身,震驚地望過來,“學正爲何對慕之有這樣的偏見?慕之惶恐不安啊!”
我也覺得白瑀此話說得過分,他用心是好,可未免心思太重,忍不住勸道:“夢石兄,你怕是誤會慕之了。他先前在縣衙也是爲了父親的急病,如今也辭去了吏職。你何必用這事刺他?”
白瑀看了看他,又看看我,目光透著冷意,而後慘淡一笑:“我知道,國朝重吏,不行科舉,腐儒無用。可道德文章是千古事業,是士君子不可斷廢的文脈啊!彼人不惜,便要自廢道統麼?若人人如此,吾道危矣!”
徐慕之久久地沉默了下去,白瑀也不再說話。他情緒低沉,似是觸及了什麼心事。我也不好多言,看看桌上未吃完的菜羹,卻再無胃口,訕訕地放下了碗筷。
這樣尷尬的氣氛持續了好一陣兒,小少年又再度開口。這少年看著性子軟和,骨子裡卻是倔強得很。他目光灼灼,硬生生地說:“白學正視胥吏爲濁流,愛惜羽毛,不屑仕進,才讓阿合馬這等奸利之徒充塞朝堂!這豈是士君子應有的擔當?”
“慕之!”我趕緊喝住小少年,以免他再說出過激的言語。可白瑀分明沉默下來,周遭籠罩著陰鬱的氣息。
“你且去隔壁反省,哪有這樣同學正講話的?”我將小少年從書案前輕輕拉起,引著他往門口走,小少年仍倔強地反駁道:“慕之哪裡說的不對,爲何要反省?”
“你呀!”我哭笑不得,氣得在他腦門上敲了一記,把他輕輕往門外推。
小少年腳下不肯挪步,身子不穩,我慌忙去扶他,已來不及,小少年陡然先前一跌,驚呼出聲,就在落地之前,卻被一雙陌生的手穩穩地托住了。
“小心點兒。”那人溫聲細語,春風一般柔和,我和徐慕之俱是一愣。小少年借力站好,退到一邊,待瞧見來人,驚喜地開口:“盧官人!您來了!”
“是啊。”卻見一個年輕公子步入齋舍,面帶微笑,“夢石,你可教出個好學生!我看慕之越發長進了。好個‘愛惜羽毛,不屑仕進’,說的好啊!”
“你卻也來消遣我。”白瑀這纔出聲迴應,情緒仍有些低落,笑容也顯得勉強。
年輕公子爽朗一笑:“我來看看這個孤高自守的士君子。您不會嫌我這個胥吏一身腌臢氣息,污了您這清淨之地罷?”
說罷,甩甩雙袖,擡頭四顧打量,而後眉頭微蹙,“‘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夢石好逍遙也!”
他毫無顧忌地諧謔,似是與白瑀十分相熟。再看其人,年紀也不過二十五六,眉目清雋,望之可親,臉上自帶笑意,看上去比白瑀更好相處。
“此地何陋之有?”白瑀似乎已習慣了他這般言辭無忌,淡淡一笑,又喚道,“慕之,去叫僕役沏壺新茶。”
小少年領命去了。我卻杵在原地,被兩人遺忘了,訕訕地上前一步,探問道:“夢石兄,敢問這位官人是……?”
年輕公子這才注意到我,連忙起身,向我深深一揖,滿臉歉意,“盧某疏忽了,未及向舍人問候。某姓盧名洵,字遠溪,是夢石的姨表兄弟。”
這名字恍惚有個印象,我不及細想,也連忙還禮,“原是盧官人。在下蘇子清,這裡新任的直學。”
盧洵上前相扶,一面引我到桌邊坐下,一面道,“蘇兄擡舉了。盧某不過區區令史,擔不得這一聲‘官人’。蘇兄不棄,不如以字相稱。”
我還在斟酌稱呼,那邊白瑀卻不鹹不淡地插言:“中書省門下的令史,怎麼擔不得一聲‘官人’?曰官曰吏,靡有輕賤貴重之殊。今之官即昔之吏,今之吏即後之官。官之與吏,情若兄弟也(1)。待遠溪日後顯達,位至宰相也未可知,到時我還得尊你一聲‘相公’呢!”
盧洵聽他語帶譏諷,卻也不惱,只是微微一哂,“得了!我說不過你。你就挖苦我罷!哪天這話傳到上憲耳中,我連這九品令史也做不得了!”
“你有叔父在朝提攜,卻怕甚麼!”白瑀也不看他,待僕役送來茶水,親自倒上三盞,分與我們。
“朝中這麼多高官顯宦,叔父那翰林學士又算得什麼?”盧洵不再說笑,說了句實在話,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不跟你鬥嘴了,都讓蘇兄弟見笑了。”
白瑀將茶盞推給我,笑道:“子清不是小氣之人,不會在意。”
我也微笑道:“子清不妨礙二位兄長就好。”
白瑀擺擺手,又問盧洵,“今日怎麼乘夜過來了?”
“閒來無事,特來看看。”
“中書省總理樞機要務,怎會閒來無事?看我不劾你一個瀆職之罪?”白瑀剛纔的陰鬱漸漸消散,揶揄道。
“唉!如今這中書省,阿合馬平章一人獨大,他自有一衆得力部官。安童丞相尚被架空無可奈何,我這等小吏,更是清閒嘍!”
我渾身一震,幾乎是本能地望向盧洵,他看見我的眼神,有些疑惑,不由得出聲問:“子清兄弟?”
我稍稍平復了一陣,才小心探問道:“安童丞相是國之柱石,怎會受阿合馬挾制?”
白瑀也輕輕看了我一眼,目光帶著疑問,而後解釋道:“阿合馬專權害民,不是一日兩日了。安童丞相多次奏劾無效,也是朝野皆知的事。可嘆中統、至元初年諸公開創的清平吏治,不復存在。”
他沉鬱地嘆息,又看看盧洵,“眼前這局面,你還想勸我入仕?如今權奸屢毀漢法,白某所學亦不過是迂闊無用之學,於事無補。我能做甚麼呢?”
“夢石何來喪氣之語?道行有常,心行有綱,人行有道。正如慕之所言,就是你們這些士君子清高自守,不屑仕進,才讓興利之臣專擅朝堂。”
“……”
他們的話讓我思緒紛紜,我離開了六年,竟不知朝中形勢已發展到這種境地。以安童的能力竟被阿合馬挾制,不難猜得這是忽必烈的意思。
白、盧二人似乎未注意到我的心事,話題也越發隱秘。
“你難道不知我心中隱痛?”白瑀搖頭嘆道。
“祖輩的事,記掛在心又有何用?”
“我不能忘。”白瑀一時頹然,滿目鬱氣,“我祖上本是金人,祖父白華官至樞密院判官,爲哀宗賞識。後金蒙交戰,國運危頹,祖父叛金降宋。待金亡後,又叛宋降蒙。身仕三朝,已是污點。張德輝先生曾向今上舉薦祖父,未得擢用。伯父白樸每以此事自警。他少時遭逢戰亂,幾經流離,一身九患,百年孤憤(2)。史丞相多次引薦,都拒絕仕進。伯父文名遠勝於我,尚且如此。我又何必汲汲於仕進呢?”
“那都是祖輩父輩的事,於你何干?”盧洵辯駁道,“天下大局已定,是不爭的事實。你逃不出這個時代,你的子子孫孫也逃不出這個時代。你不做官,那你的子輩孫輩呢?就這麼蹉跎下去?沉淪下僚,籍籍無名嗎?”
“子輩孫輩的事,我不會管。我只守住自己這一顆心就行了。再者,士人便只有做官這一條出路麼?教學爲生,傳道授業,又有何不好?你若再勸我,無需再談,請便罷!”白瑀仍無動於衷,竟要下逐客令。
我不好介入兩人的談話,只能默然旁觀。白瑀這般固執,盧洵不免氣恨,卻沒辦法,只得妥協:“罷了!我向來知道你的脾氣。我不提便是了。今日我來,本也不是爲這個。”
“卻又是何事?”白瑀目光微凝。
“史丞相與你伯父蘭谷先生是故交。其子史公子仰慕你的文名,也知你苦心經營的不易。特向大都路學捐資一千緡以修殿門堂廡。”
“這是大功德啊!卻叫白某怎生還報?”白瑀不禁肅然,“我改日應登門拜謝纔是!”
“呵……”盧洵哼笑一聲,顏色稍稍和緩,“也不用你登門叩謝。本月旬休,廉公野雲在京郊萬柳堂設宴,邀我叔父、史公子一聚,還特地點名邀你和其他學官參加。這次你不要推脫了。”
“有幸得廉公、史公子賞識,瑀何敢推辭?”白瑀有些訝異,仍微笑道。
“這還不錯。”盧洵笑笑,又望向我,“蘇兄弟若得閒,不如一併來罷。我這裡還有請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