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女伴們又閒敘一陣,忽而聞到不遠處鼓聲頻急,如細密的雨腳。我下意識起身瞻望,興奮道:“定是發(fā)現(xiàn)了天鵝,我們?nèi)タ纯矗 ?
巴根爲我牽來撒勒黑,我翻身騎上去,催馬馳上草坡,果見山下飛放泊處人影攢動,彩幟招搖。水泊邊的葦叢裡,探騎往來穿梭,腰上扁鼓陣陣頻傳,宛如戰(zhàn)地急訊。而原本悄無聲息的水泊,瞬時有數(shù)十隻天鵝驚飛而起,呼啦啦涌上天空,整個水泊上方全都覆滿了潔白的羽翼。驚慌失措的鳥兒四散而開,沒頭沒腦地亡命奔逃,可惜爲時已晚。
皇帝居於高臺之上,昔寶赤爲他進獻海青鷹,由皇帝親自縱放。已經(jīng)蟄伏半日的猛禽早已耗盡了耐心,從皇帝手中掙脫出來,如流星一般衝入那邊茫茫白雪之中,瞄準一隻獵物,便用爪擒住其脖頸,尖喙猛擊鵝頭。被擒住的天鵝徒勞地掙扎幾番,便自天宇直直墜落下去。
皇帝興致勃勃地觀望鷹鵝搏擊的盛景,而後下了高臺,騎馬馳到水泊附近,接過怯薛歹奉上的弓箭,親射頭鵝。一箭中的後,羣臣歡呼,紛紛向皇帝獻上果酒。皇帝欣然飲罷,又縱馬馳射幾番。
忽必烈年已六十有三,加之肥胖和腳病,已非當年的弓馬嫺熟。幾輪下來就不勝體力,在馬背上氣喘不止,還是被宿衛(wèi)們合力扶下來。可他猶未盡興,又登上高臺,倚著欄桿饒有興致地觀望,像一個好奇難耐的孩童一般。
我靜候了一陣,也挾弓上馬,向水泊馳去。騎馬馳射最是考驗功底,幾番射獵過後,空中的天鵝已經(jīng)不多。我瞄準僥倖逃命的一隻,追著它跑了一陣,幾箭都放空,索性放出了小鷹青格勒。
青格勒不負所望,不多時便裹挾獵物飛回,我將天鵝放置馬上,回身便望見一個虛軟肥胖的身影。
那人沒看見我,只是忙於將捕獲的天鵝系在馬背上。他那氈帽上還插著鵝羽,羽毛隨著動作輕輕搖動,顯得頗爲滑稽。待收拾妥當,他便蹭上馬背,執(zhí)鞭欲行。
“阿合馬!”
我從他背後厲喝一聲,那個肥胖的身影似被凍結(jié)一般,僵了一瞬,而後倉促轉(zhuǎn)身,待看見我挾弓負箭坐於馬上,幾乎被唬散了魂魄,險些直愣愣栽下去。待迴轉(zhuǎn)心神,顧不得行禮,想也不想便催馬狂奔起來,馬背上的獵物經(jīng)不起顛簸,紛紛掉落,那帽上的羽毛歪斜幾番也無聲落地了。
看來上次那事給他留下了深重的陰影。我看他狼狽地一路狂奔,又覺可笑,又覺可悲。就是這麼個小丑般的人物,只是哄得一人歡心,便使多少忠良走投無路,又將多少百姓逼到了絕境。我恨得咬牙,一時竟後悔方纔沒有伺機放上一箭。
想到真金的囑託,才稍稍冷靜。我策馬徐行,不時下馬撿起阿合馬掉落的天鵝。瞧瞧獵物身上的傷口,個個箭法精準,一擊致命,哪裡像他自己捕獲的?定是有朝臣暗地相送,以圖取媚於阿合馬,讓他面上光彩。
我騎馬回營後,恰巧被皇帝看見,未及拾整就被傳喚過去。阿合馬卻也侍奉御前,臉色仍是慘白,待看見我,更是血色盡失。
“平章大人臉色爲何如此難看?”我向皇帝見禮後,便忍不住笑問,而後命侍衛(wèi)解下馬上的天鵝,送還阿合馬,“您方纔一路狂奔,喏,獵到的天鵝都掉了一地,倒是便宜了我!”
“這、這本就是要孝敬公主的……”他被我一問,登時窘迫得無以復(fù)加,只得無力地解釋,口舌笨拙不堪,全無素日的伶俐。
我擺擺手,同時望望皇帝:“陛下在此,您不說孝敬天子,卻來孝敬我。不管因何緣故,我都不敢接受……”
“……”阿合馬一拍腦袋,自悔失言,幾欲咬斷自己的舌頭,但見皇帝質(zhì)疑的目光,又忙不迭地賭咒發(fā)誓,連連請罪。
“好了!”忽必烈不耐地喝斷他,又白了我一眼,“平白無故的,你唬他作甚!”
我哼笑一聲,幾欲反駁,想想張易,又忍了下去,只是盯著自己的靴子不發(fā)一言。在這沉默的空當,阿合馬早已冷靜下來,他微微一笑,適時插言:“陛下莫怪,公主開個玩笑而已,只怪臣無能,被唬破了膽子,險些忘了要事!”
他說的鄭重,一時叫人不敢輕慢。忽必烈今日只爲出獵,卻見他欲談公事,好不掃興,皺眉問道:“何事?”
“正月西京遭逢饑荒,臣已奉命調(diào)糧一萬石以作賑濟,陛下命臣廣儲糧食充實倉庫,臣俱已辦妥;又有湖南行中書省上奏,戍邊軍隊返回途中,飢病交加者多矣,死者無從安葬,臣請設(shè)安樂堂,由官府供應(yīng)救濟物資;另有太史令王恂上奏,請於大都司天臺增建銅製華表,上都、洛陽等地一應(yīng)增設(shè)儀表,以作測量之用,臣同省臣測算,預(yù)備撥銀一千兩……以上諸事,還請陛下定奪。”
我默默聽著,這一樁樁事務(wù),聽來都是利國惠民的好事,難得阿合馬能將此記掛在心。這些事他不單單說給皇帝,也是有意說給我罷。
忽必烈沒有異議,一一允準了,欲讓他退下,卻被我攔住:“敢問平章大人,如此開銷,府庫銀鈔還可堪供應(yīng)?”
“銀錢收支諸事,臣年初便做好預(yù)算,如此細務(wù),何勞公主費心?”這賊子卻是奸猾,輕巧一句,就避開了要害。我只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頭忿然卻無計可施,若再追問,反而有插手朝政之嫌。
這一問卻讓皇帝上了心,他冷目盯住我:“你何來此語?”又轉(zhuǎn)顧阿合馬,“公主既有疑問,你不妨給她說明白。”
得皇帝示意,我便又開口:“近來朝中賑濟、賜齎事頗多,又兼修歷一事,所費錢糧,不在少數(shù)。平章大人卻能從容支應(yīng),如此才幹,讓人欽佩。只不知大人用了何等手段理財,爲何民間物價騰漲十倍,而十貫銀鈔竟連昔日一貫也不值?鈔值如此空虛,看來不僅官家增發(fā),私家盜印也未可知。”
“公主莫不是疑心臣做了手腳?”阿合馬微微一笑,坦然迎上皇帝質(zhì)疑的目光,“至元十年以前,每年發(fā)鈔不過十萬錠,而自至元十三年始,鈔幣增至百萬錠,測算下來,物價騰漲,正是十倍之數(shù)。國朝連年用兵,如此行事,臣亦迫不得已,公主既出言責難,想必更有良策,還望公主不吝賜教。”
他施施然一拱手,一本正經(jīng)地求教起來。我一時語塞,若要深究增發(fā)鈔幣的根源,那必是財政的問題,必得追究到皇帝頭上去,這便是無解之事。
我本欲以此告誡皇帝,可阿合馬的迴應(yīng)無懈可擊,反而將我逼到被動的境地,而忽必烈卻只默然聽著,並不插言,我只得硬著頭皮回道:“平章大人此舉乃飲鴆止渴,即便解了眼下急用,鈔法日益空虛,必使民間凋敝,民信盡失,到時又該如何收場?亡金覆轍,亦要國朝重蹈麼?”
我這話自然聽著逆耳,可也是不容迴避的事實,忽必烈不悅地皺皺眉,仍沒說什麼,只待阿合馬解釋。
“公主所慮長遠,”阿合馬從容回道,“西北叛王之勢稍遏,只餘亡宋餘孽流竄閩廣之地,若待收復(fù)之日,國朝便能重開海路貿(mào)易。臣聞江西景德鎮(zhèn)有土白如粉堊,若能收歸官家,燒製瓷器,行銷海外,必獲利巨厚;市舶之利若措置得宜,所得動以百萬計,屆時充實平準庫金銀胎本,收回舊鈔,重發(fā)新幣,未爲不可……眼下只待剿滅亡宋行朝,靖平遺患了。”
這話卻是觸動皇帝心事,忽必烈眼下更在意的,不是財貨的問題,而是流亡海上的南宋行朝和新立幼帝。他閉目思忖半晌,才道:“漠北有伯顏和劉國傑鎮(zhèn)守,一時無虞,是時候騰出手料理亡宋行朝了,否則總是朕心頭之患。還有那個衆(zhòng)人口稱‘文丞相’,朕也不確知是何人,屢次起兵,著實惱人。前番於贛州被李恆擊敗,卻又收斂殘兵南逃,待其同小皇帝匯合,又是禍患!”
“臣聞宋臣於福建擁立新帝后,元軍所到之地,一城不降,亂軍紛紛南下,欲效力行朝,更有降元復(fù)叛者……若待成勢,恐難收拾,望陛下早做定奪。”阿合馬趁機建言。
“前番望風而降,而今一城不降,這南人的骨頭也不都是軟的!朕聞那個‘文丞相’,也是宋朝皇帝欽點的狀元。同樣是狀元宰相,他和留夢炎卻行事迥異。這些南人,還當真有趣的很!伯顏回朝時,曾對這個文秀才讚不絕口,如此人物,朕也想親眼一見。”
皇帝目中露出神往的神色,寥寥幾句,卻說得我心下震動。這個文丞相,除了文天祥,還會有第二人麼!
阿合馬見皇帝對一個南人宰相賞識有加,著實不喜,卻也只能附和聖意:“他骨頭再硬,還硬得過元軍鐵騎?可惜一顆忠心所託非人,把持行朝的大臣對其處處排擠,到頭來左右落不得好,徒勞一場。若能遇上陛下這般英主,纔不枉費他一身學問!”
“這個文丞相,朕早晚要會一會。朕卻要看看,執(zhí)筆的秀才拿起刀槍來,又是怎樣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