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寒冬,旅程越來越艱難了。
此時的交通,遠沒有現在這麼發達。大漠深遠,人跡罕至,若想獲得驛站的補給,必須沿著已經開闢的路線行進。好在蒙古歷代大汗一直致力於東西方驛路的開拓,商賈往來不絕,因此一路上驛站並不少見。
從上都到畏兀兒地,要經過河西走廊,再沿祁連山北上,經過羅布淖爾(按:羅布泊),到達天山東側,過了哈剌火州,往北便是別失八里。
好在我的地理知識還沒全還給中學老師。看著地圖,又同記憶裡的教科書比對著,按照天山山脈和塔里木盆地的位置推算,所謂的哈剌火州,大概在新疆吐魯番一帶,而別失八里,應該離烏魯木齊不遠。這麼想著,我腦子裡纔有點方位感。古今地名差別太大,真是叫人頭疼。上輩子還沒來得及去大西北旅遊,就一跤栽到了這個時代。也罷,此番也算有機會去看看了。
吃了早飯,諸人又忙忙碌碌地收拾上路,我裹著狐皮大氅站在冷硬的地面上,看著僕役們熄滅地上的殘火,驅趕畜羣。空氣中仍瀰漫著炙烤的味道,爲凜冽的寒冬增添一份暖意。
早上的風勢還稍小些,可依舊寒意逼人,刮在臉上如鋒利的刀刃。在外稍事停留,寒意就把衣服打透了,饒是皮裘抗寒,也不頂用。
小孩子們卻肆無忌憚的追逐打鬧,絲毫沒有上路的意思,當家的大人也沒有好性子,扯著脖子罵了幾句,見兒女還不歸位,便拎著馬鞭把孩子們趕回來。八.九歲的男孩女孩卻皮實得很,被訓斥打罵,也不哭不鬧,凍得皸裂發紅的小臉上咧出一個笑容,而後一路小跑,嗖的一下,躥上自己的小馬駒,騎著馬一路跑到隊伍前頭去了。
那小小的身影往前一竄,領隊的軍官一眼便瞥見了,揚著鞭子,罵罵咧咧地把小男孩攆了回來,小男孩吐了吐舌頭,這纔回到父母身邊。那牧戶家的女主人依舊黑著一張臉,忍不住又唾罵幾句,小男孩只是沒心沒肺地咧咧嘴,也不往心裡去。
我看著這一幕,微微一笑,回想起自己讀大學的時候,曾被人問過:你是蒙古族,那你們是不是騎馬上學?是不是住蒙古包?
這些問題每次都被我回以鄙視的眼神……其實,真正的遊牧生活哪有那麼浪漫瀟灑,牧民很大程度上也是靠天吃飯。水草長得好,牛羊才能上膘,還要提防疫病、大雪、風暴和狼羣……在險惡莫測的草原大漠,人的力量實在微不足道。
在風裡吹了一小會兒,我感覺快要凍透了,才返回自己那輛寬闊舒適的大車,剛要撩簾進去,卻見曲律的斤騎馬興沖沖地跑過來,熱切地喚著我,待停到車前,氣還未喘勻,口中呼出的氣息在寒風裡化爲白霧,白淨的臉頰也凍得發紅。
“公主。”他又召喚了一聲,看他這幅樣子,我不由失笑:“什麼事這麼急切?上來說罷。”
他猶豫片刻,還是跟我上了車。阿蘭本在車內服侍著,見他進來,不懷好意地向我一笑,伶俐地跳下車去。
“鬼丫頭!”我忍不住啐了她一口。待回過頭,卻見曲律的斤只靠在一壁,臉頰仍紅著,不知是因爲寒冷還是羞怯。
“那個女孩兒就是阿蘭?”他定了定神,望著我詢問。
“嗯。”我點點頭,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
“迭林昨日求我,讓我跟公主說情,把阿蘭嫁給他爲妻。”他遲疑著開口,“不知公主是否願意?”
“他娶走我的女孩,誰來陪我?”我笑了笑,“迭林還未娶妻嗎?”
“嗯,二十二歲了,還未娶妻,”曲律的斤道,“公主放心,阿蘭嫁過去,肯定是正妻!”他怕我不放心,信誓旦旦地保證。
“呵,”我滿不在乎地笑笑,“照這意思,以後還想娶別妻?”
“那有什麼關係?”
曲律的斤嘀咕道,但見我臉色冷了下來,話語便沒了底氣。
“迭林想娶我的女孩,還需我觀望一陣,人若牢靠,我纔會答應,當然還得過問阿蘭的意思。”
“那是自然。”曲律的斤訕訕道,看著我的臉,還在想著什麼。他沉默片刻,又突然開口,神色變得鄭重起來,“公主放心,曲律此生只會有公主一個妻子,絕不娶別妻。”
我看著他的臉,那副莊肅的神情不似作僞,微微動容,卻避開他的眼神,嘴上想也沒想便開口:“你娶不娶別妻,又有什麼關係?”然而,話剛說完,便有些後悔了。
曲律的斤頹然落下了眼瞼,渾身瀰漫著失落的情緒,他微微攥緊了拳,抿住嘴脣。
我心裡過意不去,然而話已出口,解釋無益,也不出聲,過了一會兒,才問:“駙馬找我,就是問阿蘭一事?”
他有些不開心,似乎不願開口,賭氣沉默了一陣,才從衣袖中掏出一封信:“北平王給公主回信了,急遞鋪的信使早上剛送來。”
那木罕?我眼睛一亮,伸手去取,曲律的斤卻稍稍用力,沒有放開,仍握著那信件。我詫異地望著他,輕輕叫道:“駙馬?”
他緩緩擡起了眼,凝視著我的臉,專注的神情似乎讓他褪去了青澀的氣息,一瞬間竟覺得他與安童也有幾分相似。我微微失神,在這空當,曲律的斤的另一隻手覆上來了,用力地握住我的手。手背一燙,手掌也微微發顫,條件反射要抽回來。曲律的斤卻依舊用力,並未放開。
“駙馬。”我心下生出一絲不快,語氣也淡漠下來。
曲律的斤苦澀地一笑,搖了搖頭,而後輕輕鬆開。我倆一時尷尬,彼此別過了臉,誰都沒再說話。曲律的斤只在一邊坐著,望著車外出神。
我也不再管他,只是打開那木罕的信,想知道他的情況,剛瞄了一眼,曲律的斤又默默開口:“公主,我知道這場聯姻你不情願,我也知自己比不過安童那顏。但我願意等,願意努力,你的心也不是草木頑石,總有願意接納我的一天。”
他看著我,目光灼灼,話語也多了幾分勇氣,似乎把平時攢下的底氣都拿出來了。
他的真誠讓我生出幾分愧意,心下不安的同時,嘴上已忍不住輕輕開口:“你同他有什麼好比的?你有你的好,何必妄自菲薄?只是也請你給我時間。”
我咬咬牙,這是自己能做的最大承諾了。
曲律的斤聽了,卻情緒激動,連聲道:“我可以等!我願意等!”
他熱切的目光,彷彿重燃了希望的火苗,我竟不知自己的話能給他帶來這麼大的鼓勵。一時感喟,微微一笑,沒說什麼。
這一場婚姻,我幾乎是辜負了兩個人,這到底是誰的錯?
他見我心情低落,又有些擔憂,尋思著轉移話題,試探著開口:“北平王的信,公主不看看?我們已過了玉門關,行程順利的話,明年二月就能到別失八里了。到時便可以與北平王相見。”
我笑著點點頭,沒有回話,目光回到信上,慢慢讀下去。
兩年過去了,那木罕的字似乎沒有進益,筆畫粗壯有力,卻缺乏美感。他應是急忙寫就,紙上都透出喜悅和迫切的情緒。我低頭輕輕在皮紙上輕輕嗅了嗅,彷彿能感受到他的氣息。
他在信上簡單交待了自己的情況,還抱怨忽必烈不讓他繼續西進,只能在阿力麻裡東線按兵不動。發完了牢騷,下面卻是極爲有用的信息:
八剌在忽闡河畔設伏,擊潰海都和欽察的軍隊,殺死衆多敵兵,並繳獲敵方輜重。他趁勢擴張,先前爲海都所奪的察合臺領土又被其慢慢收回囊中,威望日盛。
讀罷,我把信收起,稍稍鬆了口氣:這畢竟是個好結果。到目前爲止,八剌雖奪了斡端,卻未公開反抗忽必烈,說明他仍承認大汗的權威。同樣,朝會上汗廷給他的賞賜也分毫未少。眼下忽必烈對他的容忍也算獲得了回報。此戰一勝,能暫時遏制海都稱霸中亞的勢頭,反叛的宗王勢力被壓制,忽必烈那邊也好騰出手做其他事。對於穩定畏兀兒局勢也不無好處。
但我仍不能完全放心,八剌若能鞏固戰果,在中亞立穩腳跟,誰知他會不會有更大的野心,會不會成爲另一個海都呢?
眼下,還是應該向他示好,順勢拉攏。此番同曲律的斤聯姻,正好是個機會,可以試探一下八剌的心思。
曲律的斤一直默默陪在身邊,也不過問信上的內容,但眼神裡還是透著幾分好奇。我索性告訴他:“八剌在忽闡河擊潰了海都和欽察聯軍,慢慢收回故地。那木罕信上說的。”
聞言,他並未高興起來,臉上反而添了愁色:“如此,畏兀兒部更要小心了。畏兀兒地西部與察合臺汗國相接,南面的斡端又爲八剌所據,如此怕成包圍之勢……”
這時我纔想到我們二人的立場差異。曲律的斤對八剌終不信任,地緣的因素讓他並不在意誰更忠誠;誰對畏兀兒部威脅更大,纔是首先考慮的問題。八剌若有異心,舉兵東進,畏兀兒部首當其衝,國都別失八里更是暴露在察合臺汗國的爪牙之下。若是控制了高昌五城,往上,他可以沿北道進犯和林;往下,便可以控制河西走廊,深入內地。對汗廷而言,也是個巨大的隱患。
從今天起,我和曲律的斤,汗廷與畏兀兒部的利害更加緊密地捆綁在一起。
思索片刻,我道:“你別擔心。此番我們不妨探探他的心思,到了別失八里,還要舉行婚宴,不如邀八剌前來赴會,看他如何反應。便以你這亦都護的名義給他遞送請柬罷,那木罕哥哥也要邀請。”
“公主說的是。”曲律的斤稍稍寬心,眼眸亮了幾分,“我今晚便修書與他們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