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明白,這城裡有甚麼好的呢?把人心都住窄了!我還是喜歡草原,遼遠、開闊、無所阻擋……”那木罕懶洋洋地倚著車壁,半閉著眼開口。
“那你回去好了,我一個人回大都。”我哼笑一聲,並不理會他的抱怨。
聞言,他倏地睜眼,見我並非說笑,便收起一臉頑賴,皺眉凝視我片刻,才低聲嘆道:“若非擔心你身體熬不住寒冬,我纔不願回去碰一鼻子灰,父汗巴不得我留在上都罷!”
“阿爸有再大的怒火,過了半年,也該平息了。已到年關,你難道要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裡?”
此言似觸痛他的心事,那木罕半晌不語,情緒也消沉下來:“這十年來,我都是一個人孤零零的。那時我就想,若我一輩子都是這樣,還不如死了算了!”
“別說沒志氣的話!”我不由得輕叱,眼裡卻又燙又溼,忍住不去想那經年往事,待沉下心思,才道:“海都、篤哇賊心不死,若時機合適,難保不再起事。前幾年,篤哇再度侵擾哈剌火州,亦都護火赤哈兒的斤力戰而死……國朝邊患猶在,哥哥,你便不想爲國分憂?那十年的囚繫之仇便也這麼算了?”
他久久地沉默,沒有反駁,不知心裡在思量著什麼。論年紀,他也不過三十出頭,縱有一時的挫敗,這人生還長著呢。
“父汗他,還會信任我麼?”他低低開口,聲音帶著幾分蕭索。
“當年哥哥卓帳阿力麻裡,連海都也不得不暫避鋒芒,多年不敢東進。漠北重地,是祖宗根本所在,除了你,還能用誰呢?”
聞言,他狀似無意地撇撇嘴,不置一詞,抱臂往車上一靠,默默思量半晌,才道:“也罷,我跟你回大都。若是旅途無人看顧,惹得你害病,父汗那裡,我怕是又多了一份罪名了!”
他無謂一笑,恍惚間,又是少時頑劣不羈的模樣,看得我一時怔忪。
“這樣纔好。”我握住他的手,無聲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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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與皇帝的矛盾,那木罕抹不開臉皮,在上都延擱了三個月。我徵得皇帝同意,留下來一道陪他。
比之大都,上都的冬日寒冷尤甚,我的肺疾反覆不止,那木罕無奈之下,只得陪著我回大都安養。然而他幾次請求,忽必烈卻仍不準覲見。
直到元正,諸王百官朝賀之際,那木罕才得了機會。皇帝縱然慪氣,禮節上卻是躲不過的,何況小兒子備足了賀禮,拿出了十足的誠意。這樣一來,那木罕順理成章地入覲,見到太子時,心裡雖不服氣,禮數尚算周全,給足了真金顏面。
事已至此,忽必烈稍感釋懷,想起那木罕過去的十年,疼惜到底勝過了怨怒。元正朝會上,即封那木罕爲北安王,賜螭紐金印,命其年後仍出鎮北邊。那木罕自知因被俘一事,已無緣角逐汗位。皇帝如此安排,真金和那木罕,也算是各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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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正過後,轉眼又到二月十五,京城又迎來一年一度遊皇城的盛事。每逢遊皇城,皇帝即攜后妃公主登臨高閣觀覽,遊.行隊伍在城中迤邐而過,引得全城百姓圍觀,也是一場士庶盡歡的樂事。
此日,早有執事在儀天殿外搭起綵樓,皇帝乘著五龍車一路出了西華門,到了儀天殿外,便由怯薛歹引上彩樓。玉德殿、隆福宮亦有高臺,以備皇帝登臨遊覽。
那木罕一向是愛熱鬧的性子,臨到今日,反而冷清下來。被我拉出宮後,仍是扭扭捏捏,不願往皇帝身邊去。我只得好言相勸:“阿爸已給哥哥封王,哥哥出鎮在即,還不願見一見阿爸嗎?你擔心甚麼呢?有我陪著你。”
他到底不是小孩子,雖不情願,道理還是明白的,沒好氣地點點頭,便跟著我一路來了。一路上,遊.行隊伍吹吹打打,他聽在耳中,不見歡喜,只是覺得聒噪,皺著眉沉默不語。多年以來,草原上的生活荒苦而寂寞,使他不再習慣都市的喧嚷。此等樂事於他而言,竟像在忍受折磨,我心底一嘆,情緒也跟著低沉下來。
待到了儀天殿外,遊.行隊伍一時遠了。放眼一望,兩側的水面早已解凍,早春的風料峭生寒,風一過,拂起兩岸微波,浩渺遼闊的水面便鋪了滿眼。那木罕站在岸旁,凝視這初陽下的粼粼波光,深吸了幾口溼潤的涼氣,神色才緩和下來。
“走罷,別讓阿爸久等。”我笑道。
那木罕沉默地點點頭,像下定了決心一般,行動也幹練起來,大步走在前面。待登上彩樓最後一階,腳下卻又踟躕起來。我見他猶疑不前,低低壞笑一聲,便在他身後揚聲喊道:“父皇,那木罕哥哥來了!”
“還不上來?”皇帝的聲音自上面落下,那木罕無法,只得硬著頭皮上前,“兒臣見過父汗。”
忽必烈拿眼打量他一番,虎著臉哼了一聲,擡手示意他落座。那木罕不安地擡頭,偷覷皇帝幾眼,猶疑片刻,終是訕訕地坐在一旁。待我也坐定,皇帝才沉沉開口:“不日就要北上,你還是不想見朕?”
那木罕聞言一怔,不服氣地就要撇嘴,卻又不敢作色,只是冷淡回道:“豈是兒臣不想?分明是阿爸不願見我。”
皇帝從他話裡聽出委屈,一時好氣好笑,一時又是疼惜,面色卻不改,只是冷哼道:“好小子!收回你的混賬話,你便仍是朕的兒子!”
那木罕倏地擡頭,皇帝的目光也恰好投過來,他下意識躲避,仍覺得那目光灼燙。忽必烈見他略顯侷促,心底又起了憐恤,目光便放軟了些,低聲嘆道:“今日遊皇城,朕特命膽巴帝師爲你祈福,讓你出征在外,也一切安好,諸事無虞……那木罕,朕能做的,也就這麼多了。阿爸不在身邊,你自己保重,朕不想再失去你一次。”
“阿爸!”那木罕顫聲開口,嘴脣哆嗦著,極力忍淚,淚珠仍大顆大顆地滾落。他想要再言,卻都梗在了喉中,只是雙目大睜著,一瞬不瞬地望著皇帝。
“好了,不必說什麼。朕於你也多有虧欠,這輩子怕是都補償不了。”皇帝揮揮手,拂掉他未盡的話語。
那木罕仍是出神地望著皇帝,任淚水無聲淌落,嘴巴半張著,像是要極力嚥下這半生的愁苦。
“哥哥,好啦!”我笑著勸道,遞上帕子,他卻也不接,只是拿袖口草草擦淚,深吸了幾口氣,雙目猶自紅腫。
“哭甚麼!”見他這般,忽必烈忍不住嗤笑,“大好日子,你們都陪朕看看雜劇。”
我們奉命上前,同皇帝一起憑欄而立。綵樓高敞開闊,颳起的冷風更顯凜冽。撲面的寒意滾滾而來,皇帝只無聲佇立,這種高處不勝寒的孤苦,他只能一人領受。
不多時,綵樓下又喧嚷起來。番僧們護送佛像壇面浩浩而過,長隊迤邐成一條巨龍,頭旗招搖,寶蓋林立。值此吉日,諸天佛祖、菩薩金剛都被迎出佛寺,供於車轎之上,於浮華的世間遊走一遭。佛像臨街而過,士官百姓都涌來觀覽,滿城盡是喧嚷聲和世俗的煙火氣,可那菩薩仍是低眉,金剛仍是怒目,並不會因人間的喜樂而動容半分。
番僧們護持著佛像走過很遠,樓下也已搭起戲臺,卻是教坊伎樂一衆人等浩浩蕩蕩而來。這隊伍由教坊司、儀鳳司所掌諸色樂人組成,每至一處,便停下獻藝,如今在天子腳下,更是拿出了渾身本事。雜耍百戲串演過後,便是行院伶人登臺表演。
“過來看看,你小時候不是最愛看雜劇麼?”
見那木罕神色怏怏地靠坐一旁,皇帝忍不住招手道,言語間不自覺地透著親暱。那木罕一怔,恍惚望向皇帝,但見老父親臉上的笑容真實無欺,默然片刻,難得乖順地靠了過來,伏在欄桿上向下望去。
“多看幾眼罷,等你回了草原,便沒這等熱鬧看了……”忽必烈情不自禁地拍著他的背,雖是笑著,眼裡仍有藏不住的感傷。
“草原也有草原的好處……”那木罕不錯目地望著戲臺,小聲嘟噥了一句。皇帝聽見了,低聲一笑:“好兒子,不忘本,你從來都是一個真正的蒙古人。”
他像是想到了什麼,思緒隨著目光一同飄遠了。這話說得我也莫名惆悵,卻也不願多想,只是同那木罕一起望著戲臺。那千嬌百媚的伶人,搖曳著細若楊柳的腰肢,款款上臺,出口的聲音亦如黃鶯般婉轉:
“我若還招得個風流女婿,怎肯教費工夫學畫遠山眉。寧可教銀缸高照,錦帳低垂;菡萏花深鴛並宿,梧桐枝隱鳳雙棲。這千金良夜,一刻春宵,誰管我衾單枕獨數更長,則這半牀錦褥枉呼做鴛鴦被……”
三月上巳,良臣佳節,春景無限。閨中少女倚靠牆頭而立,如初綻的春花一樣動人,而那渺渺春情早如柳絮一般,不知飄蕩到何處去了。只待那俏郎君打馬而來,這一腔情思纔有所憑寄:
“兀那畫橋西,猛聽的玉驄嘶。便好道杏花一色紅千里,和花掩映美容儀。他把烏靴挑寶鐙,玉帶束腰圍,真乃是能騎高價馬,會著及時衣。”
畫橋那邊,命中註定的那個人,不早不晚,剛好出現在最好的時光裡。麗日牆頭,春風馬上,四目相對,一見斷腸。哪怕是真情錯付,哪怕是所託非人,也要擲出一腔深情,纔不辜負這繾綣無限的春光。
可惜那最好的春光,我已錯過太久。
“察蘇,這雜劇聽來甚是耳熟。”
那木罕的話突兀地闖入耳中,我卻恍若未聞,目光也已穿過人潮,投注到太液池粼粼的碧水邊,投注到湖畔茸茸新生的嫩柳上。這人生海闊天寬,縱然錯失了春光,也總是別有風景;也因這人生寬廣無限,縱然春光常在,也註定免不了缺憾。
如果這一生就這麼錯過,縱然能放下,終究還是意難平。
待我收回目光,那邊戲臺上,嬌小姐和俏郎君早已隱鳳雙棲,成就了一對牆頭馬上。即便現實滿目瘡痍,人們總能從戲文裡填補缺憾,獲得圓滿。
我漠漠想著,嘴角逸出一笑,心頭的悵意便去了些。目光掠過戲臺,漫無目的地掃過喧嚷的人羣。無論是華服羅綺,還是平頭布衣,悉數堆在眼底。也難怪那木罕嫌這大都擁擠:這滿城的熙熙攘攘,讓目光無處安放,哪裡像那一望無盡的草原呢?
也不知唱了多久,這雜劇纔到尾聲。伶人離場後,戲臺霎時間空寂無人,悠悠盪盪的,在大好春光裡,更顯得落寞蕭索。我只覺這戲臺空曠得刺目,一時不忍再看,倉惶收回目光,不經意間,卻對上一雙同樣失意的眼眸,不早不晚。
可是這一眼,我幾乎等了十年。
他騎著馬,攜著邊塞風塵,踽踽而來,即便裹在人流中,也是孤獨一身,孑然飄零。他擡眸瞻望,目光遞到綵樓之上的某一處,兩個同樣失魂落魄的人,遙遙相隔的,豈止是距離?那是錯失了十年的時光。
他模樣變了,抑或沒變?相距太遠,我一時無法確認,唯獨那眼神是不作假的。即便歲月漫漶不清,凝注其中的深情和孤勇,卻是不作假的。
他倚在馬上,靜靜瞻望許久,面容稍稍晃動,似是牽出一笑,而後緩緩收回目光,催馬隨著人流而去了。
我仍怔怔望著,直到那背影被人流吞噬,再擡眼望向遠處:融融暖日下,恰是春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