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女之仇!哈哈,說得好!”八剌拍了拍桌案,自嘲一笑,“這不是海都阿合成就的‘好事’麼?我才略不及阿合,卻也不是任人愚弄的傻子!”他驟然擡眸,直覷著海都,眸光炯炯。
“八剌弟弟是要我補償麼?”海都何其精明,一語道破八剌的心思。
八剌用手在案上一撐,站起身,負手踱步到海都面前,毫不客氣地開口:“沒錯!我可以對外用兵,但無海都汗的襄助不能成事。阿合先前斷我後路,此刻不拉弟弟一把怎行?”
聞言,我心下一驚,盯住八剌,不知他心中作何想法:這也是他計劃的一部分?他想取哪塊土地?已經奪了斡端,莫非還要向東推進?畏兀兒地?汗國本部嗎?
一時心慌,我手裡都汗溼了,背脊發涼,自己竟是錯算了一著:他可以選擇用我同忽必烈緩和關係,當然也可以同海都結盟,徹底和忽必烈撕破臉皮。若真到了那一步,我豈不是任人擺佈,連人質的價值都沒有了?
堪堪擡起眼,我遲疑地去看八剌的臉,他眸光一動,似是向我示意。我咬了咬嘴脣,穩住心神,決定再觀望一陣兒。
“我何不想撈一塊肥美的草場,助弟弟一臂之力?只問八剌汗的彎刀指向哪裡,呼羅珊(1)還是契丹之地?”海都笑問。
“那木罕的大軍進駐阿力麻裡,連阿合都不得不暫避鋒芒,向東又能撈到什麼好處?我還是帶著軍隊,如風暴一般越過阿母河吧!”八剌笑了笑,臉上帶了幾分得色。海都的臉色卻不大好看了:那木罕雖一時無力西進,但能把陣線推進到阿力麻裡,背後又有畏兀兒部和汗廷支持,對他造成的壓力並不小。因而,聯合八剌勢在必行,他也不願腹背受敵。
我心裡卻鬆了口氣,八剌的目標並非東方,我和他之間便還有合作的可能。而他剛纔的話,作不作數,還未必呢,也許只是麻痹海都的幌子?
海都拍了拍手,以示讚賞:“伊利汗國北邊有金帳汗牽制,南邊密昔兒的馬木留克算端虎視眈眈,阿八哈分.身乏術,定不是八剌弟弟的對手!弟弟只管一路西進,去掠奪那裡的土地和財富罷!”
別兒哥只兒也插言:“當初旭烈兀殺害了阿拔斯王朝的哈里發,別兒哥汗一直引以爲恨。旭烈兀這個邪惡的異教徒逃過了懲罰,就讓他的子孫爲父親贖罪罷!八剌侄兒,真主護佑你,此戰定會無往不勝!”
想不到別兒哥只兒同他哥哥一樣,竟也是個穆.斯林。金帳汗國和伊利汗國是死對頭,當然也希望藉此戰削弱伊利汗國。
“我勢單力薄,需得哥哥們幫助才成!海都阿合敢不敢約定盟誓?”八剌不依不饒地問。
海都沒有立時回答,而是叫侍者奉上一杯酒,親自遞給八剌:“只要八剌弟弟同我一心,我可以咬金起誓,讓我的勇士們追隨你的戰馬,渡過阿母河,直抵呼羅珊!”
“好!”八剌接過酒杯,一飲而盡。海都也跟著喝彩,又大聲道:“託雷家族的忽必烈汗和阿八哈,佔據東方和西方最富饒的土地,卻把我們驅逐到這荒苦的大漠,讓我們自相殘殺!從今日起,我們便是生死相托的安達,要用彎刀和利劍,爲自己討個公道!明年春天,西渡阿母河!”
他此言一出,竟是羣情振奮,諸人紛紛舉臂歡呼起來。在場的諸王都不安分,誰不想去別人的底盤撈點油水?只要有戰爭,就意味著土地、女人和財富。
海都和八剌熱情地擁抱在一起,拍著肩膀以示親熱,又拉過了別兒哥只兒,讓他代表忙哥帖木兒一起盟誓,約定:忽必烈汗雖爲黃金家族之主,但權力只限於東方;中亞三汗國各自獨立,無需聽命於汗廷;三國需堅守祖先的遊牧傳統,絕不在城市定居;明年春天,海都同八剌聯兵攻奪呼羅珊之地。
我冷眼看著他們這場狂歡盛宴,不置一詞。我倒要看看,八剌要如何帶我走。
男人們放下酒杯,又看到站在一側冷眼旁觀的我,不禁笑了笑。海都端起酒杯走了上來:“察蘇妹妹不喝一杯?忽必烈汗若知兄弟後輩們相親相愛,必是快意得很!”
“你們相親相愛,無視汗廷,與託雷家族爲敵,的確是成吉思汗的好兒孫!”
酒杯還留在海都掌中,他聽了這話,根本不放在心上,搖搖頭笑了,而後仰頭把酒喝了,回頭仍與八剌把酒共飲。我心頭惱火,卻無計可施,憤憤地望回去。八剌恰在此刻對上了目光,他不動聲色,將杯中美酒飲下,擡手擦了擦嘴,而後仍緊緊盯著我,並不忌憚他人。
這一切被海都盡收眼底,他輕輕搖著酒杯,望了望八剌,笑容裡帶著幾分詢問。
八剌把酒杯丟給了侍者,對海都道:“阿合,弟弟還有一個要求。”
“是察蘇公主?”海都笑問。
八剌有些意外,眸光一閃,旋即又恢復如常:“既然阿合猜得,不妨成全我!”他用手指過來,對準我,道,“她,察蘇公主,我必要帶走!”
“這又是爲何?我竟有些不明白了,”海都上前拍了拍他肩膀,耐心地詢問,臉上透著疑惑,“公主留我這裡,還會受到薄待?難道弟弟害怕因此受到忽必烈汗的責難?”
我緊緊盯著二人,心臟跳得劇烈:我知海都不會輕易放我,但若能走,當然是更好的選擇。
八剌冷笑一聲,甩開了海都的手:“喝了一夜的酒,阿合還不信我,這個安達做得好沒意思!”瞥了瞥他神色,又道,“先前忽禿倫以我之名,襲殺曲律的斤,擄走高昌公主;如今我決意與託雷家族爲敵,怎能枉擔了這份“罪名”!?阿合還怕我再結交忽必烈汗不成?”
海都怎麼想的,八剌自然也明白,索性戳破幌子,挑明瞭話語,把皮球又踢了回去,且看海都如何迴應。
我用力攥緊了拳,指甲幾乎刺入掌心。
海都一時沉默,又望望我,著眼打量了起來,我壓下眼底的急切,擺出一副冷漠姿態,準備醞釀著說些什麼。他卻突然開口:
“是我多心了,弟弟莫怪!”海都笑笑,又道,“只是察蘇公主身份貴重,豈能如財貨一般隨意轉手,必得有個名分才行!”
“海都大王是什麼意思?”我哪料他會這樣回話,心裡隱隱有了不妙的想法,不禁衝口問道。
海都又沉默了下來,八剌也不急於追問,慢慢瞇起了眼睛,似在揣摩話語,欽察應是已猜得海都心思,曖昧地笑出聲來。
我愈發慌亂,又要催問,海都卻已拉著八剌走到我面前:“今夜是天賜良辰,酒香人兒美。八剌弟弟的心意,阿合看得清楚,不若由我做主,爲你娶了察蘇公主做小哈屯,也好有個正當的名分!而我們兄弟也不用互相猜疑,豈不是兩全其美?”
我只覺眼前一黑,幾乎站立不穩,腦中耳中轟然作響,彷彿巨雷劈了下來,渾身被焚成焦土,神識一片混沌。只是茫茫然擡頭,無意識地去看八剌的臉。
他一時也呆住了,神情凝在臉上,半晌說不出話,直至海都命人將酒水遞與我們二人。
“你們不開口,便是默認了,都是自家人,怎麼還抹不開臉?”海都笑著,一人一杯,親自把酒遞了上來。身後欽察也跟著鼓譟附和。
八剌這纔回過神來,笑了笑,大大方方地接過酒杯,仰頭喝下:“阿合美意,怎敢推卻?”
“這樣多好!”海都終於滿意了,諸王也跟著叫好,並一起催我喝酒,“察蘇公主,成爲一國王后,不也是個好的歸宿?八剌汗比曲律的斤如何?”
我接過酒盞,反手摔在了地上,酒水濺了一地,金盃砸在地毯上,沒什麼聲息,就如我此刻的反抗一般,軟弱無力。
“八剌是我族侄,蒙古人同族不婚,孛兒只斤氏豈可聯姻?如此悖逆祖制,必遭天譴!此事絕無可能!”
我盯著衆人,手指從他們面龐一一指過,因憤怒而渾身發抖,幾乎要窒息。我從未料到海都會出此下策,而八剌的順水推舟讓我越發懷疑他的用心。不管他假意真意,我必須表明態度。
“哈哈哈!”海都仰頭一笑,不以爲然,“我不過是面上擡舉,真以爲你還算孛兒只斤氏吶?忽必烈親近漢人,行漢制,用漢法,早已背棄了祖宗垂訓,怎堪當黃金家族後人?他不經全體宗王同意,擅自即位稱汗,實屬篡逆!”
“小姑娘,你父親如此行事,你也算不得孛兒只斤氏啦!嫁給八剌還不好?今後不就有了依託?”別兒哥只兒也笑呵呵勸道。
“你們這些叛王,有何資格爲我做主!?我父汗順承天命,繼承大統,經忽裡臺推選,得各宗王承認,是不容置疑的蒙古大汗!豈是你們可以肆意詆譭的!?海都大王耿耿於懷的,不過是窩闊臺一系失去的汗位罷!我父汗之位,承自蒙哥汗,兄終弟及,名正言順!大汗之位,你們何敢質疑?”
言罷,我再也不顧忌衆人,轉身便走。哪知還未邁出帳子,就被一股大力掣住肩膀,掙扎不得,還未及怒斥出聲,眼前一花,身子一輕,竟被人攔腰抱進了懷裡。
八剌的眉目深深地映下來,帶著一股酒氣,沉沉開口:
“嫁給我,你有何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