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剌不歡而去,一時場面冷到了極點,我沉默下來,無從開口。尷尬的氣氛持續了半晌,纔在那海哈屯的調解下緩和過來。剛纔的話雖惹得八剌不快,但也澄清了我和他的關係,幾個哈屯和王子待我的態度更加親切自然。我這才自在些,與諸人寒暄了一會兒,便匆匆告辭。
那海哈屯親自將我送出斡爾朵,謝過我的禮物,又好言安慰幾句,叫我不要心急。我點頭應承,便引著阿蘭回去了。
心裡煩悶,不想回帳子裡,便讓僕從帶我去馬場,找到了撒勒黑,在草原上奔馳了好一會兒,渾身躁氣才慢慢消散。不一會兒,日頭越來越高。夏日的撒馬爾罕,又熱又燥,降雨極少。日光一足,渾身像被熱火炙烤一般。我不再逗留,把馬交給了僕從,同阿蘭回帳子歇息去了。
坐回了帳子裡,躲開日光,才清爽了一些,阿蘭收拾好,便打起扇子爲我扇風,我按住她的手腕:“好姑娘,你也歇一歇,自己便不熱嗎?”
“奴婢怕公主燥熱,身體不舒服,心情也不爽利。”阿蘭小心翼翼地打量我的神色,說著話,又突然跑到了外面,吩咐了什麼事似的,不一會兒又跑進了帳子,繼續給我扇風。
我不再管她,閉目休息了一會兒,理清了頭緒,心裡才稍覺輕鬆。待睜開眼,帳下的奴婢早已殷勤地爲我奉上各色瓜果。
一個女僕麻利地把碗碟在我面前擺好,銀製的容器裡是乾淨鮮美的水果,櫻桃、甜瓜、葡萄不一而足,最爲惹眼的是金絢絢的桃子。這大概是當地最有名的水果了吧——撒馬爾罕的金桃。
我瞪了阿蘭一眼:“又是你擅作主張吧?平白勞動別人……”
阿蘭吐吐舌頭沒說話,一旁的女僕卻笑著接話了:“公主別錯怪阿蘭姐姐。這些都是八剌汗吩咐的。今日一早,撒馬爾罕城裡的顯貴向可汗奉上本季最鮮美的水果。汗王自留了一些,又特地囑咐給公主送來品嚐。”
她一邊說著,一邊遞上一塊切好的甜瓜:“六七月是這裡瓜果成熟的季節,這瓜最是甘甜宜人,公主不妨嚐嚐……”
我謝過她,接過來,一口輕輕咬下去,果肉嫩滑柔軟,汁液飽滿,甜得醉人,芬芳的味道幾乎讓人忘了所有的憂愁。又嚐嚐金桃,果然是名不虛傳的香甜可口——撒馬爾罕的確是盛產瓜果的好地方。
我分別嚐了幾樣水果,又讓阿蘭和女僕都各自嚐嚐。她們推辭不過,小心翼翼吃了一點,一時滿足得說不出話來。看著她們這般模樣,我心裡竟是說不出的適意。留下一部分,把其餘的推給女僕:“好姐姐,把這些都分給奴婢們嚐嚐罷,大家連日來服侍辛苦了。”
女僕竟有些惶恐,連連推辭,被我笑著勸下:“聽我的話!”她感動地點點頭,又是一番謝恩,而後收拾了碗盞,悄聲退下了。帳內只剩我和阿蘭二人。
阿蘭剝了一粒葡萄,笑瞇瞇地遞給我:“撒馬爾罕豐饒肥美,這片草原的主人也是慷慨熱誠——公主有什麼不滿意呢?”
我沒好氣地接過葡萄,直接塞在她嘴裡:“你這麼喜歡這裡,我明日就找個人把你嫁掉,讓你永遠留這兒可好?”
阿蘭喉頭咕嚕一聲,把葡萄咽掉,纔來得及開口:“好公主,奴婢並不是和你說笑。八剌汗不情願送你回去,這是真的。他把你放在心上,我看得出來。奴婢不敢勸你順從他,只望下次見他時,能和和氣氣的,奴婢便放心了。”
“順從他?順從他什麼?你真心大!”我挑了挑眉,捏住她的臉蛋,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而後鬆開手,嘆道:“今早我對他的態度不夠和氣嗎?他卻仍是不滿。”
阿蘭拍著我的手,安慰道:“公主平日裡一向聰慧,此刻怎麼犯傻?您試探了幾次,還不明白,八剌最不願聽的,便是你要他送你回去。”
“我也不可能一輩子留下來!”我果斷地截了一句,眼神都變得凌厲起來,唬了阿蘭一跳,“就算他對我有別的心思,那也是不可能的事兒——我不會答應!”
阿蘭搖搖頭一笑:“憑您自己能回去嗎?還不得指望他,惹惱了他有何好處?”
“難道還要我低三下四地求他?”我挑了挑眉,心頭一下子起了火,怒道,“自己若失了身份,沒得讓他看不起!哀求有何用?給他足夠的利益才能打動他!”
一時心煩,我周身又燥熱起來,奪過阿蘭手裡的扇子,猛地扇了一陣兒,而後把扇子往桌案上一拍,心裡有些泄氣,卻又不甘心,小聲喃喃道:“今日早上開出的條件,我不信他不動心。只要他動心,我便有機會……”
我沒有底氣,詢問似的看看阿蘭,想從她那裡得到肯定。
阿蘭只笑了笑,不置可否,沉默一會兒,突然道:“若他要的不只是土地和財富呢?”
“其他的東西我也給不了!”
我攥住拳,又急躁起來。阿蘭見狀,忙握住我的手,一點點掰開我的小拳頭,耐心勸道:“公主別心急,聽奴婢慢慢說。”
我才鬆開手,乖覺地點點頭,慢慢安靜下來——近來自己的確太浮躁了。
“公主啊,您就是太驕傲了!”阿蘭拍著我的手,嘆道,“說句不好聽的,離了忽必烈合罕(1),沒了自己的勢力,誰還當您是公主呢?別人不過是面上擡舉您罷了。在這裡除了八剌汗,您還能指望誰?就是與他談條件,也不能總拿出一副施恩的態度。你心裡明知他忌諱什麼,嘴上爲何不懂得婉轉?這裡不是汗廷,這是八剌汗的領地。他是最高的統治者,你若不顧全他的面子,還想以忽必烈合罕的名義凌駕其上,他心裡會怎麼想?回去不回去的事兒,眼下先不要再提了!”
我一點一點冷靜下來,雙手突然變得冰冷,不自覺地蜷起手指,低頭小聲道:“我哪有這樣……”
她嘆了口氣,輕輕摟住我:“您心裡明白,嘴上卻不肯吃虧呢!積年來的公主生活,大汗夫婦的恩寵,早已把您慣壞了!骨子裡的優越感,再剋制,不經意間也流露出來。我的公主,您不過是個小姑娘,眼下便安安分分地做個小姑娘,不好嗎?就是做做樣子也好啊!哪個男人會喜歡被女人壓一頭呢?您在八剌汗面前柔順一點兒,忍耐一下,又能怎樣呢?”
心裡忍不住認同她的觀點,可嘴上還是多少不服氣,語氣卻軟了很多:“若只是柔順,也不能保我回去啊……”
阿蘭見我有些開竅,欣慰地笑了:“您能許諾的好處,都說給八剌汗聽了。他若有意,早晚會同你約談;若是一味緊逼,未必有好的結果。男人有時也愛鑽牛角尖的……”
我明白她的意思,也知眼下只能徐徐圖之,心下還是有些氣餒,怏怏地點點頭:“好姑娘,我聽你的。”
阿蘭聞言才鬆了口氣,用手一遍遍撫著我的臉頰,眼睛凝視著我,就像看待自己的妹妹一般。我忍不住伸出手,擦去她眼角滲出的晶瑩。她苦笑一聲:“公主的苦,奴婢心裡都明白。”
……
白日無事,人便懶散了許多。我同阿蘭用過午膳,又取出隨身的書卷看了一會兒,不多時就倦怠了,迷迷糊糊便睡過去了。
再醒來時已是傍晚,我是被餓醒的。逐漸恢復的食慾暗示著身體和心情的好轉,阿蘭高興極了,忙前忙後,親自督促僕婦們做晚飯。我在帳中百無聊賴地轉悠,見光線暗了些,便點起了油燈,興致勃勃地看阿蘭忙活。
不多時,大帳門簾一動,我道是阿蘭呢,沒去理會。坐在書案前,閒閒地翻了幾頁書,油燈昏暗,投下的光線也昏黃不清,便喊了一聲:“阿蘭,再去添一盞燈。”
沒人迴應。我忍不住擡頭,卻發現那人已在門口站了多時。我愣了一會兒,腦海閃過白日裡阿蘭的話,便趕緊起身。又想自己也不該刻意殷勤,便放慢動作,從容地穿好靴子,下地迎他。
“八剌汗來了,怎麼不著人告知?”我慢吞吞地走向他,醞釀著措辭,小心地開口。
八剌杵在門口,抱著胳膊盯著我一點點走過來,臉上帶著些玩味的表情,卻也不是早晨時的冷淡。
走到離他還有兩三步的距離,我止步不前,心裡有些不服氣:“就算我是客,也是他姑姑呀,對他這侄子輩的,還用這麼擡舉嗎?”
這麼想著,便揚起下巴,笑了笑:“怎麼還不進來坐?難不成還要我親自把你請上座?”
他見我語氣輕鬆,便也笑了,大步向我走過來,想挽住我的胳膊,卻被我刻意地閃過。他腳步一頓,瞅了瞅我,也沒說什麼,大喇喇地在坐牀上坐下。
他隨意翻了翻我案上的書卷,便合上推到一邊,擡頭看看我,示意我也過來坐。
阿蘭不多時便進來了,端了兩碗溫溫的奶茶,還有新鮮的瓜果。我便問:“八剌汗可曾用飯?不妨再吃點……”
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我便讓阿蘭安排晚膳。等待的期間,他隨意吃了點瓜果,又問:“我叫人送來的水果可還新鮮?可吃得慣?”
我點點頭:“都很好,汗王費心了。”
“叫我名字罷。”他突然打斷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語氣竟有些落寞,“認識這麼多年,還是生分。你對我總是很疏遠。”
“哪裡的話?”我笑了笑,試圖緩和尷尬和不安,“你現在是一國汗王,我怎敢輕慢?”
“你還是忽必烈合罕的嫡女,大蒙古國的公主呢!”八剌“哼”了一聲,態度突然冷淡下來。
我的笑意也僵在臉上,緩了緩,才自嘲道:“寄人籬下,哪敢自稱公主?”
阿蘭聽了手一抖,偷偷瞪了我一眼。我想起她白天的話,心虛地低下頭,躲開她的目光。
八剌早已明白我的意思:“還是心心念念想著回去?”
他的目光熱熱地望過來,話裡帶著試探,我猶豫片刻,低聲道:“自然是想家的,也怕父母擔心。”沉默了一會兒,又道,“不過我明白,捏古速兒還在這裡,眼下不是時候,會讓你爲難。”
我聲音柔弱,自然而然帶了幾分可憐的味道,八剌詫異之餘,多少有些動容:“難得你還會爲我著想。”
他彷彿不相信似的,上下打量我好幾眼,我平靜地望回去,目光漸漸變得坦然,溫和地回道:“我當然要體諒你的難處。你對我有恩,也只有你會真心幫我。”
“怎麼突然變得通情達理了?”八剌笑著探問,臉上仍透著狐疑。
“病了一場,又想通一些事。有些事我一時無法強求,就像我希望自己身康體健,卻無法躲過疾病;我希望常伴父母身側,卻還是漂泊異鄉。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這些道理,我自然明白。”
我乖順地說著,話裡是十足的誠意。八剌雖然一時懷疑,但我溫順的態度卻讓他頗爲受用。他瞇著眼,耐心地聽我說完,喉嚨一動,似乎想說什麼,復又改口:“整日悶在帳子裡,也不走動,自然要生病。不如隨我出去轉轉,改日去撒馬爾罕城看看,如何?”
聞言,我眼睛一亮,爽快地應下了:“好!”話語裡還帶了點孩童般的興奮。八剌看我這般神態,忍不住笑了,頗爲歡喜:“這纔像個小姑娘嘛……”
聽出他有幾分打趣的意味,我一時赧然,心裡一別扭,嘴脣也不自覺地撅了撅,待自己覺察出來,更加懊惱。八剌又不厚道地打趣一番,才道:“別賭氣了。你本來也就是小姑娘。率真可愛,沒什麼不好。”
我不再跟他糾纏此事,趁他高興,又提了一個要求:“你能否給我請一個老師,我想學學這裡的語言文字。”
這個念頭醞釀已久,並非心血來潮,也是爲了消遣閒置的時光。八剌有些疑惑,卻也不多過問,痛快地應承下來:“有何不可?”
我彎彎眼睛,滿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