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那個決然離去的背影,皇帝一時驚愣失語,待回過味兒來,不由氣結:他向來說一不二,獨斷專行。對他而言,安童的行徑太過傲慢,皇帝何時受過這樣的藐視?
“丞相性情耿介,並非有意,陛下又何必置氣?”桑哥觀望片刻,淡淡一笑,上前解勸。
忽必烈仍面色森然,牙齒打顫,氣得渾身發抖。不意間擡眼望我,目光中更帶了幾分遷怒。我心底冷哼一聲,索性別開了目光,不予理會。皇帝愈發忿然,轉顧葉李和趙孟頫,二者皆是斂眉低首:兩人不過是新晉的南人官僚,對此又怎能插得上話呢?
忽必烈兀自氣悶半晌,也覺得沒意思,只得把這股怒火強壓下去。待他平靜下來,桑哥又小心探問:“如今丞相和陛下各執一詞,互有牴牾。臣愚鈍,鉤考一事,究竟應該如何,還望陛下明示。”
他如話家常,語氣再尋常不過,皇帝聞言卻眸光一寒,眼神也變得勁厲,瞇著眼冷冷逼問:“你少裝糊塗!朕的意思,還不明白?立即著手去辦!”
皇帝氣勢凌人,冷酷下命。饒是盛怒過後,也絕非意氣用事,他想必早已拿定了主意。
趙孟頫堪堪擡眼,眉頭深皺,望望皇帝面色,欲言又止。葉李仍是不發一言。忽必烈將二人的反應盡收眼底,卻也沒說什麼,只是留下桑哥,讓餘人皆退下了。
……
鷹架處離皇帝營帳不遠,我走近前來,立在一側,看著昔寶赤放出鷹隼,又一隻只召回來,喂水餵食,百般伺弄。周遭天鵝被獵殺幾近,海青往返飛了幾回,最後仍落回鷹架,精疲力竭。我百無聊賴地看了許久,已等得十分不耐,直到此時,才見那人從皇帝營帳裡走出來。
桑哥甫一出帳,便有內侍簇擁上前,殷勤地迎送,而他亦十分坦然,任衆人團團圍簇,爭先恐後地賠笑問好。
便是連丞相也未有這般威風,他尚未拜相,派頭卻已擺足。我心底冷嗤,旋即不做他想,輕輕喉嚨,遙聲開口:“院使大人!”
他聞聲駐足,待看清我,也未覺驚訝,立時趨步上前,作揖見禮:“臣怠慢了,公主有何吩咐?”
我也不言,擡腳走向營帳西側的密林處,這裡清淨冷僻,再無閒人。桑哥見狀,也不多問,識趣地跟了上來。待我停下腳步轉身看他,他也一併停住,與我隔出恰到好處的距離。
“敢問公主有何教誨?”他又是揖了一禮,而後起身,臉上的笑意可以稱得上優雅。我沒說話,只是靜靜打量他。桑哥頗具才識,通蒙、漢、回、藏多種語言,其舉止風度,自是阿合馬之流所不能比。單論相貌,也是不俗,且其處事果決,精明強幹,行止間更平添了幾分風采。
可若不論皮囊,他想做的事,他心底的慾望,與阿合馬又有何兩樣?
我無聲一嘆,轉而望他,他臉上笑意更深,眼睛卻一瞬不瞬地盯住我,頗爲大膽。我不理會他的無禮,只道:“大人可曾讀過漢人史書?桑弘羊,宇文融之輩,或有耳聞罷。”
桑哥一怔,臉上笑意一時凝固,很快又恢復如常。我並未給他開口的機會,續道:“不知史書也罷。有阿合馬在先,大人還要重蹈覆轍?便不想爲自己留條後路?”
這裡並無旁人,我毫不避諱地指明他可能的命運,只望他能及時收手。可他只是微微頷首,凝神沉思著,嘴角還不忘噙著笑意。
“臣既走上這條路,又豈有後路可言?”他擡起眼,目光裡還帶著幾分惆悵,似乎真爲自己不可預知的命運擔憂起來,“公主只記得阿合馬,便忘了盧世榮麼?”
我目光一緊,驟然盯住他,桑哥只是一笑,徑自走到一旁,用手撐住樹幹,深深一嘆:“臣既走上這條路,便只能一路走下去。否則,到時不等清流出手,陛下先會要了我的命!我說的不對麼,公主?”
他回頭顧視我,眼裡竟露出幾分寂寞。他對自己的未來洞悉分明,讓我倍感驚異;而他不計後果的偏執和瘋狂,又讓我膽戰心驚:這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
“現在收手,爲時未晚。”我盯住他,冷冷道,“變鈔救民,乃是功德,大人行此事,史書自會銘記;大行鉤考,雖有一時之利,終將誤國害民。還望大人三思,便是不顧念別的,也該爲自己的身家性命好好考慮!”
“公主還真是天真呢,”桑哥驀地一哂,有些遺憾似的,搖頭笑了,“鉤考又非我首創,陛下既起了這個念頭,便是不用我,也總有別人。不過是做陛下的刀麼,鋒利也好,粗鈍也罷,左右都是能用的。若有諸王趁國喪生亂,臣爲陛下斂財,就是救社稷、救蒼生,做下這等功德,史書一樣要銘記我!”
“可這史書都是儒臣寫的!”我驚異於他的狂妄,怔怔道,“人言可畏,你既想著身後事,就不怕史筆如刀?”
“如此,既然臣註定擔負惡名,自然不能白白擔著。”他話語一頓,而後笑道,“總要有所作爲,纔不至辜負陛下,辜負自己,纔不至辜負公主今日的教誨。”
桑哥言罷,又是一笑。那笑容優雅得體,可那話語又何其瘋狂。若不細究是非,他那不留後路的勇氣,還當真令人激賞。
我勸無可勸,只得作罷,再無一語,只覺心頭茫然。他靜靜打量我片刻,忽而臉色肅然,對我鄭重一拜:“放眼觀之,滿朝之人皆顢頇昏聵,唯我二人獨醒。臣得與公主同列,何其有幸?”
……
桑哥拜相一事很快提上日程。至元二十四年閏二月,皇帝立尚書省專管財賦,以桑哥爲平章政事,葉李爲左丞,與中書省二省並立。不久,將中書六部劃入尚書省,地方行中書省改爲行尚書省。至此,中書省只保留頒佈宣敕的權力,其大權旁落,竟似在一夜之間。
桑哥上任首要之事,便是更定鈔法。在葉李的協助下,發行至元新鈔,與舊鈔中統鈔並行。同時重建諸路平準庫,充實胎本,允許百姓以紙鈔兌換金銀。而國庫原本空虛,爲重新充實平準庫,與變鈔並行的舉措,便是鉤考;而桑哥鉤考的第一個對象,就是中書省。
……
今年的春天明顯來得晚些,已近三月,卻絕少晴日。幾日前,還曾下了雪。大明殿外,寒風仍吹得峭疾。
殿內,桑哥得皇帝授命,取來檢核中書省的案卷,當堂宣讀:“此次鉤考,檢校中書省虧欠鈔四千七百七十錠,昏鈔一千三百四十五錠……郭參政!”桑哥忽而頓口,揚聲喚出一人,正是中書省參知政事郭佑,“汝主管錢穀,這鉅額虧欠,又作何解釋?”
安童在場,桑哥卻視若無睹,如使喚奴婢一般召出郭佑訓話,而郭佑本是安童下屬,若要問責,桑哥也不應隔越安童直接過問。此等行徑,又置安童於何地?
對此,皇帝竟不聞不問。剛剛聽到桑哥所奏的檢核結果,他面色便陰沉似水,難得能忍怒不發,聽任桑哥處置此事。其縱容的態度,再明顯不過了。
郭佑被桑哥當堂點名,面色十分難看,他唉聲一嘆,腳下踟躕著不肯上前,可皇帝在上,他又怎敢抗命?桑哥看似跋扈,實則是替皇帝開口問責。
郭佑猶疑地看了安童一眼,眼裡帶著懇求。而他的長官只是垂眸,全然忽視了他的情緒。郭佑復又嘆氣,似是認定了一事:長官既不置一詞,此事大抵是要自己頂鍋了。
我用目光掃過諸人,心下替郭佑捏了一把汗,懷著同樣的疑惑:安童何以對此無動於衷?
“下官……”郭佑僵僵開口,話語滿是苦澀,此事責任過重,他實在無從解釋。桑哥等了半天,終於失了耐心,當著百官的面,勃然作色:“郭參政何以頓口無言也?爾領錢穀一職,省中既有逋欠,爲何尸位不言?爾上有丞相,何不告知?及至今日敗露,無可挽回。此等罪責,豈是爾一介參政所能承擔!”
他聲色俱厲,當堂斥責起來,竟撇開了安童,將虧空之罪全部歸於郭佑一人。郭佑面如土色,張口辯駁,桑哥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竟喚來怯薛歹,欲在百官之前施以懲戒。怯薛歹的拳頭已高高揚起,正要對著郭佑的面頰揮下,卻被人厲聲喝斷:
“住手!”
安童沉默已久,終於開口,郭佑聞言,如蒙大赦,幾乎要掉下淚來。
“此乃朝堂,豈能由汝濫刑以泄私怨!”
桑哥拐彎抹角,終於逼得安童開口。他得遂心意,便收起張揚的神色,換上一副好面孔:“郭佑之罪,罪狀分明。某豈是濫刑?丞相既欲包庇,這鉅額虧欠又作何解釋?”
“平章所謂‘虧欠鈔四千七百七十錠’,乃是自阿合馬主政至今所欠之數。奸臣貪饕遺罪,汝欲盡歸於我,我亦無話可說。”
安童冷冷迴應,不願多說一句。見他自攬全責,桑哥反而一時無措,乾乾笑了兩聲,又道:“丞相既知省中有虧,何不及早上報?莫不是下僚從中作奸,矇蔽丞相?”
他假意賣好,又欲將責任歸咎於郭佑,安童冷眼看他,心裡厭惡到了極點,不耐道,“某已自擔罪責,平章又何必肆意攀扯,累及無辜?”
言罷,也不理會桑哥的反應,只向皇帝深深一揖,“臣愧爲宰相,有負於陛下,此事悉從聖裁,臣絕無怨言。”
安童如賭氣一般,毫無辯解,便將自己的前程性命悉數交代出去。我一時急了,心下暗罵不止,剛欲開口,卻被皇帝的眼神堵了回去。
皇帝沉默聽著,只是不住地冷笑,面上不露情緒,卻更顯森然,“丞相好大的本事,能以一己之身擔全省之罪?餘下省官十餘人,都是死人嗎!”
忽必烈轟然怒喝,讓殿中所有異議登時平息,安童毫不客氣地回視,眼睛泛紅,無聲抗議,又被皇帝壓了下來:“你的罪責,朕自要追究。餘下省官,朕更要追究。丞相、平章、左右丞、參政……朕一一問責!中書省外,御史、樞密、六部百司……所有衙署,朕會逐個檢核,但有奸贓不法事,一個也逃不過!”
這便是拿中書省立威了。皇帝的話語不似玩笑,百官聽罷,個個駭然,再無一語。中書省多以蒙漢儒臣居多,素以清廉聞名,還躲不過罪責。如此鉤考,哪個衙署又能全然清白呢?
殿中一片壓抑的死寂,無形的陰影籠罩在衆人頭頂,人人自危,無暇他顧。唯有桑哥神色自若,意氣飛揚。今天皇帝當衆叱責中書首相,便是爲他鋪好了道路。有皇帝撐腰,桑哥行事,底氣更足。
“陛下!”我斟酌良久,終於開口。見我出頭,百官全都輕輕地一籲,如回魂一般,緩緩吐出一口生氣。
“省院臺六部百司,陛下既要一一檢核,由誰檢核,方能杜絕私怨,公允無偏?尚書省麼?如此,尚書省是否也應鉤考檢核?”
“尚書省新立不足一月,檢核從何說起?公主莫不是說笑罷?”桑哥立時迴應,並無絲毫慌張。
我斜睨著他,靜靜審視片刻,而後一笑:“尚書省新立,無由檢核,那總制院呢?總制院自創立已有二十餘年,素來掌管佛事及供物買辦,若有逋欠,恐怕不下於中書省。平章大人身兼院使,莫不會包庇徇私罷?我猶記得,當初因私建法堂一事,院使大人曾被御史彈劾,想來總制院自有鉤考的必要——陛下以爲如何?”
“自然要依例檢核!”
忽必烈怒目嗔視,咬牙瞪著我,眼裡是滔天的惱恨,良久,才從牙關裡擠出一語,“爾等還有何異議?”
他這是鐵了心了。我心底一嘆,自知再無可勸的餘地。皇帝心意無改,百官個個面如土色,嗒然若喪。這無邊的死寂肆意蔓延著,一點一點侵蝕到人心裡,直到被殿外驟然闖入的聲音打破:
“啓稟陛下,伯顏丞相還,有要事入奏!”
皇帝聞言,怔了片刻,旋即倏然起身,幾乎沒有分毫猶豫:“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