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真金府裡回去,已近傍晚,我匆匆拾掇了一番,正準備胡亂吃兩口飯,卻被忽必烈傳話叫過去了。
忽必烈在睿思閣裡等我,我進去時,裡面已擺好了碗筷。他看到我,臉上便浮出笑意,招招手:“快過來!”
閣內除了服侍的怯薛官並無旁人,我也省卻了禮數,輕手輕腳跑到他跟前,挨著他坐下。
“今晚想吃什麼?阿爸命尚食局去準備。”
我想了想,便道:“白日裡酒喝得多,胃裡不舒服,想喝點湯水。葵菜羹,鯉魚湯,撒速湯?”
“便依你罷。”忽必烈笑笑,吩咐下去了。
趁宮人們準備晚膳的空當,忽必烈便與我閒話,又問問別速真的情況。我說及她的身孕,忽必烈聽了也面露喜色,微微嘆道:“先前朕將她許以伯顏,實話說,也覺得愧對她。如今這樣便好。伯顏出身寒微,但前途無量。”
“前途無量?”我笑了笑,“別速真現在就是丞相夫人了!還有什麼好求的?”
忽必烈卻搖了搖頭:“他的前途不止於此。伯顏有將才,日後國朝興兵,無論西北,還是江南,都有用他的地方。”
我只是應了兩句,涉及軍政大事,我也不敢妄談了。
忽必烈也沒再談及此事,只是問我:“上次百官集議,你聽了可有感想?”
我沉吟片刻,道:“先前兒臣只以爲宋人軟弱怯戰,不想到攻宋也有諸般難處。蒙古男兒不通水性,宋國要地又堡壘縱橫,城固糧足。到時恐怕是一場惡戰。”
“這塊羊肉縱然燙嘴,朕也要吞下去!”忽必烈用手指敲著案幾,目光堅定,隱然透著幾分冷酷,“樞密院已傳命阿朮賄通呂文德,在襄陽開榷場。我們一邊慢慢做著買賣,一邊築堡壘消磨他們,宋人若求速戰,朕偏不與。”
“劉整是個人材,卻爲宋人所棄。姚先生也所言不虛,攻宋不是一時半會的事情。”我附了一嘴。
“呵,姚公茂以前也是能出謀劃策的,現在年紀老了,竟然畏手畏腳,一個勁兒地勸著我暫緩,卻一個點子都拿不出!那羣秀才眼界甚高,瞧不起劉整是降將。朕卻不論這些,只要有才幹,便可爲我所用。”忽必烈冷笑著,話裡褒貶之意十分明顯,“還有許衡,若非他在都堂與阿合馬不睦,朕何必另立新司?”
“秀才雖然迂執,卻能耿介直言。我知道父汗會聽了不痛快,可若一味逢迎,父汗便只能看見眼前的好,卻忘了來日的憂。姚先生建言後,父汗對宋方能從容部署,若如以前急於求戰,難免重蹈覆轍。許先生針對阿合馬,也非出於私心。阿合馬確有才幹,可手腳也不乾淨,先前領左右部時,便犯過事,被廉平章責罰。張左丞說他此前不關白中書,越級上奏,也是實情。儒臣們直言此事,父汗才下決心立御史臺,這不都是好事?既能用著阿合馬理財,又防止他以公謀私。管他君子小人,都能爲父汗盡忠。”
忽必烈聞言一笑,卻不糊塗:“你也不喜阿合馬,莫不是跟真金學的?”
我不以爲然地撇了撇嘴:“他做的那些事,誰人不看在眼裡?朝中待見他的,又有幾人?我對他態度如何,與真金有什麼關係?我與阿合馬素無過節,只是看不起他,一時心直口快,便在父汗面前直說了。哪知說實話父汗還不高興,兒臣以後只好閉嘴了。”
“呵呵,臭丫頭,嘴上半點不饒人!”他笑罵了一句,又道,“你對秀才的印象,卻一向不錯,這也是出於實心?”
忽必烈嘴上笑著,話裡卻暗藏機鋒,我絲毫不敢懈怠:“秀才們雖迂腐了些,卻忠於孔孟之道,忠於主君。我也未曾聽聞朝中有儒臣以公謀私,干犯王法。他們只是嘴上刻薄罷了!父汗是四海之主,能容人所不能容,這點微末事情,計較甚麼?忍上一忍,後世史書還能多出幾段君臣佳話呢!”
“朕管它後世怎麼評論計較,朕關心的是當世。”忽必烈語氣沉冷下來,看著我道,“朕同你說這些,是要你明白,人人不可輕信,包括那些秀才。你年紀小,還看不透這些。”
聽了話裡有話,我不由心中一凜,正了正神色:“兒臣愚鈍,請父汗賜教。”
“古往今來,這些儒生都好以‘帝王師’自居,如今咱們蒙古人坐了天下,他們仍想把那一套往朝廷裡賣。可咱們蒙古人腳步邁得遠,眼界放得寬,豈會獨尊儒術?中亞、波斯諸地,便沒有人材?回回人理財有道,富國有方。他們的天文、算術、醫藥也自成一體,這些東西,漢人從未想過要學。漢人自負才智,學的孔孟之道卻一千年也不曾變過。漢法治中國之地尚可,若要諸色人種都習從漢法,未免不通人情。回回人自有學術,不信漢人這一套,秀才們便不喜。他們針對阿合馬,何嘗不是想把回回一系擠出朝廷?可朕豈能全用漢人?他們也配得到朕的信任?非是朕薄情,當年是李璮、王文統先負了朕!”
他這麼說時,寶兒赤已把晚膳擺到案上,鯉魚湯,葵菜羹香味四溢,我卻渾然沒了胃口。只是反覆想著忽必烈的話,心裡沉甸甸的:他今天是跟我掏心窩子了,也真是想教我明白事理。
“你吃罷,聽著就好。”忽必烈見我看著湯水發呆,把湯匙遞給我,愣愣地接在手裡,我才反應過來,口上道:“父汗也吃。”
他自顧自地呷了一口湯,便不再進食,見我把葵菜羹吃了幾口,方纔滿意。我咬著湯匙,猶疑片刻,才道:“李璮、王文統辜負聖恩,卻不能一概論之。朝中漢人,大抵都是忠心事主的。竇先生,姚先生,張左丞都追隨父汗多年,日久見人心,父汗難道還信不過嗎?”
“呵!還說他們。當初蒙劉秉忠、廉希憲舉薦,朕方命文統爲相。可李璮事出之前,卻只有竇默說文統心術不正。其他人呢?你們交口稱讚的許衡呢?他不置一言。許衡與竇默、姚樞關係甚篤,豈不知文統爲人?只是囿於私心避而不談罷了!及至文統伏誅,落井下石的人又有多少?朕沒記錯的話,也只有你認爲文統罪不至死!同是漢人,他們卻毫不容情,極言文統當誅,爲的是什麼?不往死裡踩他,怎能證明自己的清白,怎能標榜忠心?”
這一言一語滴入心裡,我的手也微微發抖,把那口湯水送入腹中,方緩了緩。若不經忽必烈提醒,我從未以最大的惡意揣度儒臣們的用心,現在回想起爲王文統定罪時的那一幕,儒臣們個個聲色俱厲:竇默、姚樞、王鍔、劉秉忠都衆口一詞,這些滿口仁義的儒臣,在論斷生死時,卻是毫不含糊。
“你不要以爲讀了孔孟之書的秀才多麼純良剛正,他們爲的,不過是自己小圈子的私利罷了。秀才們眼高於頂,未必把我們蒙古人放在眼裡,也只因爲朕做出親近漢法的姿態,才肯放低身段效忠朝廷。對於回回,他們可毫不容情!這些是非黑白,善惡利害,你可要分辨清楚,不要被秀才的言語糊弄了去!”
“回回本是外來戶,來跟漢人搶飯碗,漢人豈會願意?”我心裡默默想著,嘴上只能認真應著:“兒臣不知人心如此幽微曲折,經父汗提點,方纔感知一二。”
“你是肯聽話的。”忽必烈嘆了一句,又道,“只是真金未必信我。他偏信漢人,卻不願跟朕坦誠相待……”
“真金哥哥做的難道還不夠好麼?”我不禁替他失聲分辯,“他不喜阿合馬,便毫不隱瞞,直言喜惡,對父汗也是一腔赤誠。他擔心的也只是家國天下。父汗這麼說,未免叫他寒心!”
忽必烈嘿然冷笑,不置可否,只道:“你少說話,多吃點。”
我惶惶然低下頭,手握著湯匙,猶心有不安:眼下看來,忽必烈心裡,對真金並不十分滿意。真金同他政見不同,以後的道路恐怕也並非坦途。更有那木罕在西北,他若撫平諸王,必是汗位的有力競爭者,那麼未來朝政的走向,還未可知。
把碗盞推到一邊,我看著忽必烈道:“父汗,兒臣吃好了。”
他看出我心思煩亂,也不再說什麼,只是叫過怯薛官問:“今日可是第三怯薛當值?”
怯薛歹點頭稱是。
“叫安童過來。”忽必烈隨即吩咐道。
他這麼一說,我纔想起這事:小表哥雖做了丞相,卻仍兼任第三怯薛長,除卻都堂事務,於內廷也是要三日一輪值的,擔子著實不輕。
宮人收拾碗盞的功夫,安童便到了。見我在側,也未覺吃驚,只是眼裡微微含著笑意。
忽必烈命他在一旁坐下,又叫怯薛歹奉茶,安童只稍稍沾了一口,便放置一邊,等待忽必烈訓話。
“那次集議,你做的很好。姚樞迂執,不懂朕的心意,差點叫朕難做。許衡他還是老樣子,他瞧不上阿合馬,一點沒有通融的餘地。”忽必烈倚著坐牀,微微嘆道。
“許先生爲人耿直,所言也是出於公心。每次省中議事,他都不避私情,直言利弊得失。上次與阿合馬爭執,一時氣盛,言語失當,還望大汗不要計較。”安童道。
“上次朕召見他,跟他說過,‘安童年少,苦不更事,望卿盡心輔佐’。如今他這般迂腐,朕倒不放心把你交給他了。”忽必烈笑了笑,無奈地搖搖頭。
“大汗!”安童聽了這話,忙忙開口,“許先生自有才具,只是不通庶務罷了。立朝儀、編纂律令條文乃至立國子監,還需仰仗許衡。大汗莫不可自棄良材。”
“立朝儀?”忽必烈笑了笑,“許衡、劉秉忠說蒙古人的大朝會素無法度,無論尊卑集聚一堂,鬨然無序,有損大朝威嚴。這樣罷,你與孛羅擇選怯薛歹二十人,按許衡所言的禮儀訓教,待禮成之後,朕親自看看。若果然有氣象法度,再擬定朝儀細則。”
安童聞言,舒了口氣,痛快應承。
“近來各道勸農官員可還恪盡職守?”忽必烈又問。
“如今設四道提刑按察司,勸農官但凡有擾民瀆職等事,都被監司上報都堂,依法責辦。監司一設,一時不敢有人行違法事,春來督促各地開挖水渠,勸農官也頗爲盡心。缺乏種子農具的,地方官也先行貸給,所幸沒有誤了農事。只是諸地未設常平倉、義倉,若逢災年,卻無準備。”
“州縣鄉里官員掌管賦役,捕盜諸事,再管倉儲,恐人力未逮。”忽必烈道,“朕一時又不想增置官員。”
安童聞言,沉思一會兒,又道:“先前姚、竇等先生曾就此建言,不如仿照金國舊制,設立農社。以臣之見,農社可行。各地亦有農人自立‘鋤社’,不如以此爲基礎,在鄉里廣社農社,凡五十家爲一社,使農社自治,令社衆選年高且通曉農事者擔任社長,教諭社衆務農事、興水利,並由社長兼管義倉。社內有疾患、喪病之家,社衆需無償扶助,甚至鄰近兩社互助。如此既省卻朝廷人力,又不使官吏擾民。”
一邊聽他說話,我一邊細細琢磨,總覺得哪裡不對:等等!這怎麼有點像農村合作社?難道這就是淵源?
我心裡還在嘀咕著,忽必烈已經批示下去了:“你回去與省臣討論立農社細則,擬好上呈給朕,朕再頒佈相關條畫。”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