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懸著一顆心,回到了自己的寢殿。阿蘭候在殿門口等我,見我過來,忙趨步上前,把我扶進去。我也顧不得換去外套,看到內室氈榻,就歪了上去,全身緊繃繃的肌肉慢慢鬆弛下來。
阿蘭端來一杯熱牛奶,放在牀頭小案上,瞥見燭火下我的臉,不由得叫出聲來:“我的小主子,臉怎麼這麼白?可是又不舒服?”一邊說著,一邊近身探視。
我擺擺手,挪挪身子,往上靠了靠,阿蘭往我後背墊了一個靠墊,我覺得舒服了,纔開口:“身子沒問題。今晚說話不慎,惹得父汗不快,心裡還慌亂呢。”我也不向她隱瞞,只覺說出來,還能放鬆些。
阿蘭聞言,也有些緊張,低頭想了想,才笑著安慰道:“大汗鎮日裡操勞,心情不好也是常事,公主怕是觸了黴頭……話說回來,這些公主王子裡面,就屬真金王子和公主最爲謹慎,剩下的兒女,哪個沒被大汗訓斥過?過一陣兒,大汗的氣也就消了。公主別太往心裡去。”
“你說的是。”她的話雖不解決問題,聽著卻舒坦。被她勸慰了幾句,我心裡暢快不少,吩咐阿蘭服侍我洗漱後,早早睡下了。
……
躺在氈榻上,我卻翻來覆去地烙餅,怎麼也睡不著,索性老老實實地躺下,頭腦裡開始回放晚上和忽必烈的對話。被忽必烈訓斥,絕不是阿蘭說的那麼簡單。我平日裡也自以爲頗得父母眷愛,今晚能把忽必烈惹毛,想必是觸及到他的原則問題了。
我猛地坐起身,一拍大腿,醒悟過來:自從四年前李璮叛亂,王文統伏誅,忽必烈對漢人就心懷疑忌。那些藩邸儒臣,雖仍在朝中任職,卻被忽必烈漸漸疏遠,他對推行漢法似乎也不像以前那麼積極。而今,我竟還跟他講儒家那些仁義道德,還干涉他對宋用兵,他自然不痛快。
近幾年來,跟著王恂讀書,對於儒家經典,也多少有些瞭解。可總體說來,這些仁義之說是好的,卻不解決實際問題。那些得到忽必烈信賴的儒臣,如姚樞,是能出謀劃策的,並不是因爲對儒學多麼精通;竇默呢,忽必烈更喜愛他的耿介直言,然而,他的醫術比他的學問更爲大汗看重;再說王鍔,忽必烈是愛惜他的文采,能寫些像模像樣的詔書辭令……這都是實用技能。我這爹爹用漢臣、尊儒學不假,但多是裝點門面,真正入了他的眼的東西,絕非口頭上說說的倫理教條。我真糊塗,一直以來竟沒往深層去想了。
當初學漢語,學經史,只是想在衆子女中脫穎而出,得到父母的重視。可我豈能一直沿著這路走下去?要做個女學究嗎?若論儒學修養,我遠遠不如真金、安童呢!忽必烈身邊又不乏飽學的儒臣。我是沒有找準自己的核心競爭力啊。
可仔細想想,自己又有什麼比較優勢呢?不是理科出身,指望我用科技引領時代不大可能;大學本科四年,泛泛地修習了經濟學,卻也只是管中窺豹。西方經濟學理論,豈能直接套用?馬克思的《資本論》?如今又不是資本主義社會;古代經濟史,只是瞭解個皮毛……不過呢,宏觀經濟學裡,總有些各個歷史階段通用的東西,還是可以借鑑的。中國古代的理財大師,向他們學習,現在卻也不晚。歷代的食貨志,也是要學一學的!
這麼想著,心裡漸漸踏實起來,今晚的訓斥實在是對我的警醒。必須掌握別人不懂的東西,才能變得無可替代。否則,忽必烈何必讓我參政?拿我去聯姻,反而更有現實利益。我想留在他身邊,甚至爲自己的未來做主,培養核心壟斷能力是關鍵!
想了半晌,安童的臉又晃入我的腦海,腦補著那親切的面孔,心裡暖烘烘的,我往被子裡窩了窩,漸漸睏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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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要給我換個老師,忽必烈也不含糊,不日就指命一個怯裡馬赤教我西域的歷史沿革,政治經濟、宗教習俗、語言文字等等。當然還只是入門級的通識教育,卻也意味著我專業方向的轉變。至於古代經濟史和食貨志,是我給自己加的選修課,先暗暗看著,不懂得的就去問漢人先生,他們只是好奇我竟關心財貨錢穀之事,但也不敢怠慢,都耐心答疑。
我的這個新老師,是個大鬍子歐洲人,名叫愛薛,也是深得忽必烈寵信的怯薛侍衛,對大汗的忠心也沒得說。如今得了這麼一份兼職,幹勁兒正足,見我能潛心學習,進益又快,不免在忽必烈面前誇讚我。我這爹爹頗爲滿意,念及我沒有伴讀,就叫了別速真陪我一道上課,反正小外甥女在家也是閒著。
……
已經六月末,盛夏來臨,草原上也漸漸熱鬧起來。南北小國,如高麗、安南,先後遣使賀聖誕,貢方物。各地諸王也紛紛趕至上都,開始一年一度的會盟,就算沒有軍國大事,聯絡感情也是必須的。而這時,我身邊的少男少女也多了起來。
我和別速真在草原上騎著馬,一路追著小兔子縱情奔馳。我們只想逗著這些小萌物玩一玩,一時不忍放箭。草叢裡窸窸窣窣的,灰絨絨的兔子時顯時沒,別速真索性跳下馬,拎著裙子放輕腳步摸索過去,我也緊隨其後。哪知“噗”的一聲,一支羽箭倏地沒入草叢,別速真上前了兩步,扒開草葉,拎出了小兔子的屍體。
“你們倒是有興致!”爽利的聲音傳入耳際,我和別速真齊齊轉身,卻見脫脫真因“蹭”地從馬上跳下來,她身後的普顏忽都,倒是慢條斯理地下馬,文文靜靜地立在一邊。
兩個小姑娘向我行禮問好,我笑著回了,別速真卻拎著小兔子走過來,搡了一把脫脫真因,埋怨道:“你啊你!偏偏敗我興致,我還想著多追一會兒呢!”
“喂!我可是給你捎個好消息。你倒怨上我了!”脫脫真因抱起胳膊,把嘴一撇,不滿道。
別速真把小兔子搭在馬上,轉身又笑道:“你這個愛促狹的!不來俏皮人就夠了,還能承望你捎帶好消息!”
話音剛落,她就一把扒住脫脫真因肩膀:“有什麼好消息,快說來聽聽!”
脫脫真因用指頭在她額上一戳,又笑望我:“聽碩德說,伯顏大人回來了,你那寶貝哥哥,也應一道回來了罷!你快去打聽打聽,別讓這一位心急。”她揶揄一笑,身邊普顏忽都慌得埋下頭。
我聽了心下一陣悸動,不由得問了一句:“這話說的不明白。同是怯薛官,安童若回來,碩德怎會不清楚?”別速真也是疑惑,搖著脫脫真因胳膊急道:“快說清楚,少賣關子!”
那位卻只是無奈的攤攤手:“碩德就是這麼說的,我哪裡曉得怎麼回事?你何不求公主幫忙問問,免得普顏忽都急上火!”
“脫脫真因!”老實人受不了了,小聲地埋怨了一句。
別速真神色變了變,而後拉過普顏忽都,護在一邊,對脫脫真因笑道:“你就別打趣人家了!”又轉望我,“公主就幫好妹妹一把,去問問伯顏怎樣?”
“好!咱們一道去問問!“我笑著應下了,表面上淡定,其實也心急。這個小表哥,著實讓人牽腸掛肚。
一邊往回走著,一邊拉住脫脫真因的手,我問道:“你這個鬼精靈!消息比我還靈通!我倒忘了審你,你和碩德的事,辦的怎麼樣了?”
脫脫真因是個粗豪性子,也不遮掩,大剌剌說著:“訂了親,就等著嫁過去了唄!我這個人不愛磨嘰,彼此中意了就好,剩下全聽父母安排。”
想到她和碩德這個活寶湊成一對兒,我也覺得有趣,和別速真一起起鬨:“喝喜酒時定是要去的,一定把新郎灌醉!”
脫脫真因也不害羞:“你們那點酒量,別提了!還是快找個幫手,我看才成!別隻問我,公主、別速真,你們可怎麼打算的?有中意的別瞞著我!”
別速真聽了,臉色一暗,悶聲不語。我厚著臉皮打了個哈哈:“我還小呢,急什麼?”
脫脫真因卻擺了一張嚴肅臉,突然湊到我耳邊:“這次大朝會,聽說曲律的斤還要來呢!”
“我早知道,”我笑道,心想纔不上你的套,“不僅他來,弘吉剌部、汪古部各部年輕那顏,各國王子都要來呢!”
“公主少裝糊塗!人家對你的心思熱的像一團火,他雖靦腆,眼神可不是騙人的。公主這麼說,豈不是寒了人家的心?”脫脫真因不依不饒。
“那也得我願意呀,”我懶洋洋笑道,“他沒拿出真本事給我看看,誰知他是不是真正的英雄?”
脫脫真因幾次套話無果,頗爲鬱悶,別速真笑著勸她:“你就別問啦!公主的心思守得牢牢地,我也問不出什麼。也許真是沒有心儀的。再說,公主豈是隨隨便便許人的?”
“那你呢?”別速真替我一出頭,脫脫真因的火力瞬間轉移。
“我……我也沒有。”別速真眼神躲閃,小聲應了一句。
我見她又不開心,普顏忽都也被冷落多時,便插言道:“脫脫真因,你歇歇罷!咱們先問正經事。你今兒是爲著誰來的?別忘了。”
“公主你也學壞了。”普顏忽都又不好意思了,臉蛋一紅,梨渦淺淺,圓乎乎的小臉也很討人喜愛。
“小丫頭!我幫你呢!”我又回了一嘴。
正互相鬧著,卻聞對面傳來一句響亮的問候:“公主!脫脫真因!”
沖沖的語調,我循聲一望,正是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