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來回走了幾遭,一轉眼就到了歲末,元正佳節,又是百官朝賀的日子。
一早,天空就開始飄著雪,崇天門前等候的文武百官一邊呵著手,一邊撣著身上的雪粒子。我下了車駕,來至皇子后妃一衆人旁,卻有一人熱切地上前:“妹妹,你來啦!”
那木罕雙頰被凍得通紅,卻渾然不覺,對他來說,較之漠北的苦寒,大都這點冷雪的確算不得甚麼。
“幾時回來的,爲何不提前知會我?”我心頭一熱,一邊擡手撣落他眉間霜雪,一邊問。
他卻怕我凍著,握住我的手,放在掌中呵著熱氣,溼潤的暖意便在掌心蔓延開來。
“西北軍務繁重,片刻脫不開身,我也是前日纔到?!蹦悄竞毙Φ?。
“近年來,海都、篤哇雖未大肆舉兵,於邊境卻時有侵擾。哥哥,你一個人怕是力不從心。甘麻剌、答剌麻八剌早已成人,早晚要丟出去歷練,不如奏請一人與你共鎮,也好爲你分憂。”
“那得看太子舍不捨得他那幾個寶貝兒子……”那木罕嘿然一笑,說到“太子”二字,心裡明顯不是滋味,卻也只是一嘆。如今的他,雖早已不敢奢望儲君之位,但能鎮戍一方,也算有用武之地。
“姑姑好偏心!”
我剛要回話,卻被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打斷,循聲一瞧,卻是鐵穆耳三兄弟一道走來,向我和那木罕行禮問候。兩個哥哥不聲不語,最小的鐵穆耳卻一臉驕橫,不滿地抱怨著:“侄兒我也成人了,姑姑爲何不舉薦我隨四王叔一起去西北?”
聽了這話,大皇孫甘麻剌只是斜睨了他一眼,無奈地搖搖頭。他自幼口吃,長大後說話仍不伶俐,向來寡言少語,好在爲人忠厚,弟弟們愛出風頭,時時蓋過長兄,他也不以爲意。
二皇孫答剌麻八剌沉穩持重,聽了弟弟這話,不由得沉下臉:“鐵穆耳,軍國大事豈是兒戲?待你年歲到了,自有你施展身手的時候?!?
鐵穆耳不服氣地撇撇嘴,一雙眼睛早望到了天上。他年近二十,卻仍是這般頑賴。我忍住笑意,虎著臉道:“待你把那貪酒的毛病改了,再提此事!自己都管束不好,何談統領三軍?”
聞言,他想要反駁,擡頭見我臉色,終是把話嚥了下去,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嘟囔道:“我早晚戒酒,姑姑等著看!”
那木罕笑望著三個侄兒,忽而想起一事:“你們父王呢?”
我這纔想起未見真金身影,也不由得發問。三人登時臉色一黯,答剌麻八剌答話道:“父王近來染了寒癥,一直未見好,今早起得遲了,吩咐我等先過來,他稍候便至?!?
我心下一沉:真金自幼便有不足之癥,雖未像我這般體弱,但一年中病上幾場也是常事。自忽必烈年高,允許真金預政後,他自感責任重大,夙興夜寐,又兼盧世榮主政後漸有擅權之跡,憂心日久,難能不病。
那木罕也不免多問了幾句,我們幾人又候了一陣,待司辰郎宣佈朝會開始,真金才緩緩而至。他滿臉病容,眼睛也黯淡無神。入殿向帝后祝賀,待落座之後,才輕輕吁了口氣。我近前些,低聲問:“臉色這般難看,何必強撐著?節禮已獻上,不如告退歇息罷。”
“不妨事,新年要討個好彩頭,我不能讓二聖憂心?!闭娼饠D出一笑,聲音明顯乏弱無力。
我幾番勸不得,只得坐回席上。擡眼一望,御榻上的老皇帝精神猶佳,笑呵呵地接受百官朝賀。而他身側同坐的,年輕貌美的皇后,正是先皇后察必的侄女南必。若論年紀,比我還要小上兩歲。嫁給皇帝兩年後,南必便誕下一子,如今聖寵正隆。
御座上的皓首紅顏,並不相配,我遙遙望著,只是覺得心中刺痛。皇帝身邊陪坐的,本該是與他一樣年邁的髮妻,奈何造化弄人。對於這個阿爸,我能埋怨什麼?察必去世後,他一度酗酒無度,哀慟成病。真金無法,爲他從弘吉剌部迎娶酷肖先皇后的南必,才稍稍緩解皇帝的哀思。
安童向皇帝三進酒後,僧道番客、諸國使節魚貫而入,向皇帝獻禮。忽必烈一一看罷,忽而一笑:“似乎少了一位國主?”
皇帝看向身旁的宰執,目光饒有深意,安童只是低眸,並未迴應?;实鬯朴胁粣?,盧世榮見機,立即上前,奉上一杯酒:“臣聞九皇子大軍已攻破安南國都,在升龍城大宴三軍,獻俘受馘,國主陳日煊落荒而逃??硕ò材?,指日可待。陛下又何必憂心?”
“陳日煊一介豎子,不請命而自立,不親來朝賀,算甚麼國主?”皇帝仍冷著臉,作色佯怒道。
“待脫歡皇子生擒陳日煊,他還不得乖乖前來求降請命?陛下若高興,便賞他一個國主之位;若不高興,何妨另立新君?”盧世榮察言觀色,順勢道,“不論安南,便是日本,也早晚來降。蕞爾小邦,僥倖存身而已,待陛下再度揚兵,日本國主豈無款服的道理?”
一席話說得皇帝心懷舒暢,舉杯一飲而盡,望著盧世榮笑道:“右丞大人,此事說得輕巧,朕果欲興兵,可不是一紙詔令便能成事。”
皇帝面色和悅,目中卻透著不容迴避的壓力。盧世榮心下了然,頂著皇帝的目光,咬咬牙回道:“臣言天下歲課鈔九十三萬二千六百錠之外,臣經更畫,不取於民,裁抑權勢所侵,可增三百萬錠,可保陛下後方無虞。只是臣所籌劃之事尚未行下,朝中內外已遭非議。還請陛下爲臣作主!”
“卿爲國理財,何來非議?但有阻撓,不妨言之。”
聽了盧世榮的話,衆臣本低聲私語,皇帝此言一出,登時堵住了所有聲音。饒是如此,皇帝仍是不滿,一雙眸子指向安童,眼中盡是責問:“盧右丞盡心理財,果有阻撓,丞相本應一力支持,排除萬難纔是。哪有令其獨處朝堂,孤身支應的道理?”
新年佳節,朝堂之上,皇帝捧一個貶一個,當衆出言責難,安童心裡難能痛快,卻也只能忍下:“盧右丞果爲富國裕民,但有阻撓,臣自不會袖手旁觀。陛下有何疑慮?右丞上任以來,凡欲奏事,無一不上達天聽,繼而行之,未有任何梗阻。陛下又有何不滿?但有不滿,不妨言之,臣悉心受教?!?
話已至此,忽必烈無由再度逼迫,只得退一步道:“丞相言重了,朕好意提醒,並無他意。卿何必多心?”
安童不再多言,只無聲揖了一禮,便退回座中。皇帝一席話說得他心意寥寥,同衆臣互祝飲酒時,都顯得神情恍惚。待行杯至真金面前,方纔回了神,問候道:“殿下身體不適,何必強撐病體?臣命人送殿下回宮罷?!?
真金冷冷打量他半晌,才道:“本宮身體不豫已有多日,何不見丞相前來探視?莫非丞相心中唯有陛下,容不得儲君?”
安童聞聲一震,訝然擡眸,但見太子眼中似有深意,方有所悟,忙低聲回道:“殿下恕罪,元正過後,臣必親自探訪,上門賠罪?!?
真金點點頭,顏色才和緩下來,又望望我,道:“你也同來罷?!?
*
安童到東宮探訪乃是半月之後,真金身體雖未痊癒,精神卻明顯好過前日。他在暖爐上烤著手,眼神透過熱茶嫋嫋蒸騰的水汽,面無表情地發問:
“我聽聞盧世榮近日入奏,提議將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兒調離御史臺,轉任中書左丞相??捎写耸拢俊?
“是?!卑餐丛舷胩右婚_口便是國事,怔了一怔,隨即應道。
“陛下何意?”
“宰執任免,陛下自有主張,盧世榮所言,未曾獲準。”安童默然片刻,垂眸回道。
“可他奏請廢罷江南行御史臺,陛下卻答應了!”
真金聲音陡然拔高,一臉厲色,逼視著安童,咄咄開口:“先前御史中丞崔彧彈劾盧世榮,當即被陛下罷免。而今小人得志,歪心思都打到玉昔帖木兒身上了!可你呢?你是中書省的首相,卻任這佞幸肆意妄爲,到底是耳塞目盲,還是故作糊塗!?”
突如其來的斥責讓安童一時懵然,真金對他從未如此疾言厲色,他一臉震驚,呆怔半晌,方起身離席,向真金深深一揖,苦笑道:“太子命臣前來,原來是問罪的。臣愚鈍,還望太子直言教誨?!?
真金緩緩起身,冷眼打量著安童,似乎不爲所動。我呆呆望著真金,驚愕不已,許久纔回味過來:這個哥哥,早晚也是要做皇帝的。
“今日是御史臺,明日便是樞密院。這個盧世榮,到底是要做大事的呵!和他一比,阿合馬遠落下風呢!下屬如此威風,你這個做首相的,到底知不知???”
安童擡起頭,恰對上真金一雙怒目,低聲一哂,倒也慢慢鎮定下來:“陛下全心信賴盧世榮,凡其建言,無一不準。臣知不知,又有何所謂?”
“你當初究竟怎麼想的?”真金迫近一步,逼問道,“爲何支持盧世榮?眼下這局面,就是你的初衷?”
饒是我曾經幫安童解釋,真金心頭疑慮仍存,安童亦覺困惑,詢問似地望向我,我一時竟無法直面他,只得懇求真金:“哥哥病未痊癒,何必心急動怒?且聽安童慢慢解釋?!?
真金回頭望我,冷眼睨視片刻,復而坐回去,不耐道:“說罷?!?
安童仍站在太子面前,並未獲準落座,只是僵僵立著。我向他遞個眼色,他才收起臉上的難堪,慢慢恢復平靜:“臣的本意,是希望盧世榮整頓鈔法,鈔法一日不救,民間便一日不得安生?!?
“眼下呢?”真金冷笑一聲,似是不信。
“他上任不足兩月,欲求成效,時日尚短。不妨再給他些時間?!?
真金哼了一聲:“盧世榮擅權亂政,目無上憲。你卻爲他開脫,當真有容人之量吶!”
安童不理會太子的嘲諷,只道:“盧世榮雖有劣跡,仍不至於獲罪。眼下其政未見成效,陛下尚不甘心,貿然彈劾,能有結果麼?”
我似有所悟,再望向安童,他仍是平靜續道:“盧世榮曾言能救鈔法,若果真奏效,自是好事。如若不能,如今所爲種種,便是自斷後路。”
安童頓了頓,忽而面色轉冷,“臣能容忍他擅權妄爲,玉昔帖木兒又何妨受些委屈?若不讓御史臺傷筋動骨,單憑漢臣之力,能撼動盧世榮?能讓聖上扭轉心意?太子不要忘了,和禮霍孫爲何罷相?!?
真金徹底沉默下來,望著安童的眼神猶帶疑慮,卻未開口,只是陷入了深深的凝思。
安童並不在意太子的想法,只是淡漠一笑:“臣之所想,坦誠相告;信與不信,盡在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