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木罕這次圍獵沒有回來,卻是被闊闊護送著,快馬逃往漠南開平府去了。
這次出逃似乎已經計劃了很久,大人們口風很嚴,我一點動靜都不知道,王府裡也看不出任何異常。他走的時候恰巧是阿里不哥外出打圍,跟去的諸王不少,八剌又沒過來找他——還有比這更好的時機嗎?
況且,除了那木罕和忙哥剌,我和忽必烈的其他妃子、幾個庶姐庶弟都在,誰能想到他們會外逃?出城的理由也是正大光明的,外出打獵是那木罕的日常,想必和林的守衛也沒有多想。
燕真說那木罕他們確實每人四匹快馬,出了城,便換做普通人裝束,沒有變故發生的話,應是已跑出幾百裡外了。
他們下一步的計劃是送我回開平府。誰想到沒等出行,就被八剌識破了。莫非他一直在暗暗盯著我們?燕真等人對他十分警惕,他是察合臺系的,就算再向忽必烈示好,也不能叫人放心。再者,若他是阿里不哥的心腹,可就糟透了。
八剌說的也沒錯,我不比那木罕,可以吃點苦,風餐露宿。和林到開平相距甚遠,一路上的吃食氈包總得準備,駝、馬也是少不了的。這麼興師動衆,免不了讓人起疑。燕真本想讓我們扮作去漢地採購絲綢茶葉的商人,但現在想想,沒有相應文牒,也並不保險。
我們不敢輕舉妄動,萬一如八剌所言,被人盤查出來,連那木罕都會有危險。而八剌會不會來幫我們,他終究可不可信,也讓我糾結了兩天。他到底是什麼意圖?燕真等人也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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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夜裡,八剌趁夜過來了。他的計劃很周詳:指定自己王邸的管事蘇木帶著我們上路,燕真等都充作王邸僕從,我和不忽木等小孩則扮作奴隸隨行。出行的名義倒差不多,由王府管事前往八剌在中原的份地(1)收取稅賦,順便採辦金銀器具、絲綢等奢侈品。連蓋有八剌印信的文牒都準備好了,即使有人盤查,也能應付過去。
燕真還是猜不透八剌的心思,卻也不敢明問。我也猶疑不決,心一橫,索性直接問他:“你爲何要幫我們?不怕我七叔怪罪下來?大汗知道了,你又怎麼交待?”
八剌顯然有所準備,答得倒是坦率:“蒙古人不善攻城,蜀地險峻,易守難攻,此番攻打蠻子國,未必如草原作戰那麼順利。何況大汗以萬金之軀親臨戰陣,是犯了兵家大忌,一旦……”
他突然緘口,笑而不言。而我們聽了他的話,全都臉色煞白,一時無法言語——他敢這麼說,已是很坦誠了。
敢這樣談論大汗的命運,他膽子真不小,說到敏感處,燕真等人雖明白,但身爲王邸侍從,他們已不敢妄加言論,只是低頭噤聲不語。
我心裡急啊,遲疑片刻,只得自己開口:“就算……行軍不順,大汗總會見機行事。宋人厭戰,蒙軍想全身而退也不難……何況,和林有我七叔坐鎮,又能怎麼樣呢?”
聽了我的話,八剌有些驚訝,卻也沒多想,只是冷笑一聲:“呵!大汗的性子最是強硬固執,此番未見成果,必不會輕易回軍。蜀地遙遠,音信不便,時間久了,誰知又會有什麼事?這些諸王,都是不安分的……忽必烈叔祖英明仁睿,跟著他總不會錯!”他望著我瞪大的眼睛,會意一笑:“我都這麼說了,你還不信我?大不了可以把我供出來罷!”
聽懂了,他是鐵了心要跟忽必烈混了,在忽必烈的低谷期搞投機,也是想大賺一筆!
我不再糾結,心意已定,望望燕真,他也點頭,遂答道:“八剌,我信你。你不負我父王,有朝一日,必會相報!”
“公主爽快,只是這一路可要委屈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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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不忽木換上奴隸穿的粗布麻衣,燕真等人也換了裝束。我們一行人由八剌府裡的管事蘇木領著,一大早就跟著回回商隊出了王邸帳幕羣,直趨宮城城門。阿里不哥尚未回來,守城護衛盤查的雖緊,但有蘇木出面,又有正式的印信,我們每個“奴隸”又都有身份憑證,路上還算順利。守城護衛一一檢查過後,又問及我和不忽木的情況,蘇木便解釋一番。護衛見我和不忽木髒兮兮的縮在一旁,卻也懶得多問,揮揮手就放行了。
我們的車隊從宮城出來,還要經過一道盤查,等出了外城,就徹底離開和林了。臨近外城大門時,卻見城門處比往日多了一隊披堅執銳的甲士。大門處,出城人員都排成一對,被仔細盤問。我不由心頭提了一口氣,緊緊攥住那份僞造的奴隸憑證。
蘇木走在衆人前頭,守城大將似乎和他頗爲熟悉,捶著蘇木的肩膀打趣道:“哥哥你不在王府乘閒,帶著這一衆人馬往哪裡去呀?要我說,王府裡的雜事也不該勞動你啊!”
蘇木是一個臉面渾圓的中年漢子,大喇喇一笑,讓人很容易親近。
“要不是我家王子囑託,俺也不願折騰。馬上入夏了,又要南下,也是怪熱的。”他含含糊糊地說著。
“南下可是要作甚麼?”那大將雖是與他說笑,但於公事毫不含糊,“近來大汗出征,七大王負責留守,眼下不比平時,盤查的緊一些,否則誤了大事,你我都是擔不起的。”
那人一面說著,一面吩咐手下兵士檢查我們的文書憑證。燕真、不忽木等遂低頭作恭順狀,主動把憑據都交了出來,我也依樣學著。
“我家王子在中原的那塊份地,上繳的稅賦數目不清楚,已經積了兩年了。哥哥你也曉得,漢人奸滑,難免有私吞截留之事。王子這纔要我去當地查個明白。順便去採買點絲綢茶葉……”
他那裡還在絮絮叨叨地交待著,巡查兵士卻在我面前停下,一把將我從隊伍中拎了出來。他手勁兒極大,我一個趔趄險些跌倒,不忽木上前扶住我,卻又被他打開。
我埋著頭垂手站著,生怕他看出什麼破綻。好在和林城裡見過我的人並不多,現在又是一身粗布衣服,奴隸打扮,應該不會讓他識破。
那兵士捏起我的臉,打量片刻,又指著我對蘇木說:“蘇木諾顏(2),你去漢地,帶著這麼小的一個女娃作甚?”
“諾顏,她是我家王子買來的漢人女奴生養的,因手工活計好,這番王子特意叫我帶上,送去漢地學學他們的繡工。要不誰願意帶著這麼小的孩子?”
“原來是個漢兒!”兵士笑著,卻把我和不忽木撥開,“蘇木諾顏,你們幾個大人可以走,這兩個小孩著實可疑,我們並不敢放行。王子需要繡工的話,買一個漢人奴隸不就成了?”
我聞言心下一驚,擡起頭怔怔望著蘇木和燕真,腳下不肯挪動半步。
我們一行人已是滯留半晌,後面的商隊等不及,已經喧嚷起來,可那兵士一聲呵斥,大家都立即噤聲。
蘇木也不似先前那般淡定了,他沒想到守城大將會較起真來,只得陪著笑解釋道:“諾顏說的可不是呢?要按我的意思,也是直接採買奴隸算了。可您也知道我家王子的倔脾氣,非說從漢地採買的女奴嬌氣,適應不了漠北的水土,難成活,又語言不通,買回來還得調.教……我是怎麼勸他都不聽的,又不敢違拗他的意思……”
“呵!”那兵士的臉上沒了笑意,只道,“這事我可管不了。要是蘇木大人非要帶走他倆,就先上報七大王罷!”說著,竟把蘇木也推回來,連他也不放行了。
“我說諾顏……”蘇木還欲解釋,卻被後面的商隊擠到一邊。排隊的人一哄而上,瞬時又沒了秩序。
守城大將見狀大怒,正要上前,卻聞後面的人大聲喝喊:“都快閃開!給王子讓路!”
排隊的人紛紛退居兩側,我們也跟著後退,喧嚷聲夾著馬蹄聲沸沸揚揚。擡頭一望,卻見一騎趕至道路中央,衆人見了紛紛下跪行禮。我跟著衆人行禮的同時,偷偷瞄了一眼,不由得心中狂喜。
只見那匹黑色的高頭大馬上,一個年輕王子端坐其上,面露怒意,不是八剌卻又是誰。
他捏著馬鞭,居高臨下地望著諸人,指著守城大將怒道:“一大清早,這麼多人擠在城門口,成什麼樣子?”又用鞭梢一一指過巡查的兵士,“你們一個個的,都是光吃草不長膘的病羊嗎?”
守城大將見了王室成員,自然不敢怠慢,趕緊請罪道:“王子您有所不知。今早有一隊人員身份可疑,不免多盤問了幾句,絕不是有意拖延……王子您是往哪裡去?若是出城,我立即叫他們清開道路。”
八剌遲疑了一陣兒,眼光在兩側一掃,沒等我揮手示意,蘇木早已大聲叫著擠了上去:“王子,正是奴婢我被攔下了……”
守城大將本想搪塞過去,見蘇木出來,臉色大壞,慌忙俯身請罪:“屬下絕非故意,只是大汗有令……”
“呵!”八剌一鞭子抽在他的背上,厲聲道,“那你就連我的人也敢阻攔!莫非是懷疑我!?”
諸位兵士見八剌勃然大怒,連忙齊齊跪下叩頭不止,口中連道“不敢”。
“還囉嗦什麼,趕快放行!我也是要給七大王送信的,小心誤了事!”
燕真見狀,拉過我和不忽木就擠上前,跟在蘇木後面。兵士不敢再忤逆八剌,紛紛識趣地讓開路:既然八剌都擡出了阿里不哥,兵士們也就不多問了。
我們一行緊跟著八剌出了外城,一口氣行了十多裡,才停了下來。剛纔被盤問時的恐慌和驚懼還沒有散去,我的心臟依舊狂跳不止,一陣胸悶,幾乎喘不過氣來。
不忽木慢慢拍著我的背,幫我順著氣,諸人都焦慮地看著我,一時沒有辦法。
我費力地擺擺手,叫他們不要擔心,緩了好一會兒,纔出了口氣。
八剌本要離開,見我這樣,又不放心走了。他走到我面前,微微傾身,雙手扶住我的肩膀,沉默地凝視了我好一會兒。
我仰起頭,努力睜開眼睛,盯著他的臉龐,有些費力地呼氣。動動嘴脣,氣息還不太平穩,斷斷續續說著:“今兒幸、幸虧碰上你了,否則……”我緩了緩,深吸了口氣,又道,“你快點回去罷,剛纔……剛纔鬧那麼大,若傳到阿里不哥那裡……你、你可怎麼交待呢?”
他臉色變了變,眼眸裡頭一次出現了些許暖意,而後笑了笑,摸摸我的臉頰:“你可真夠操心的,小小人兒!放心去罷,七大王那裡我自能應付,玉龍答失也會替我說話的。”
而後,他又鬆開我,直起身,對燕真和蘇木正色道:“你們務必把公主平安送到開平!”
“是!”二人俯首行禮,齊聲答道。
“趕緊走罷!”八剌揮揮手,轉身就走。
燕真把我抱上馬車,我還是有點不放心,忍不住又探出頭看了一眼。
八剌卻也在那時轉過身來,望見我,臉上竟露出意外的神色,而後輕描淡寫的笑了笑,就翻身上馬,再不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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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上我已做好了艱苦樸素的打算,外出辦事的車隊自不比王府的車馬華麗舒適,但如今能從和林脫身,已實屬萬幸,我不能再挑剔什麼。
其他庶母姐妹還在和林,若是無人過問,應該還能瞞上一陣兒,至於他們如何脫身,我現已無暇顧及了。
一路上再沒有碰到什麼波折,只是吃住簡陋。碰到驛站時,還能改善一下伙食,若是露宿草原,就只能一切從簡了。爲了行路方便,我們除了水,帶的都是便攜的乾貨。奶酪幹、胡餅、風乾牛肉……這些在平日裡我肯定都吃不下,但現在只能和著水往下嚥。好在沿途還能打獲野兔,水草茂密的地方,還有野菜可以挖到。
不忽木生怕委屈了我,每次都幫我把胡餅和牛肉切成細碎的小塊,看我吃的時候並不挑揀,他頗有成就感。但想想他才十三歲,還要盡心照料我,我心裡也很過意不去,只想著順利到達開平後再叫忽必烈好好打賞他了。
我們路上不敢耽擱,行程很快。行了二十餘日,卻已入了六月了。這一路要穿過荒漠草原,氣候很是惡劣。草原上晝夜溫差很大,白天雲量很少,太陽毒辣,又熱又曬,晚上又冷得很。我們不得不頻繁地添減衣服,以防中暑感冒。我的小身板倒是很爭氣,一路下來,除了偶爾幾次中暑外,並未因病耽擱行程。
越往南走,雖然更熱,但水草也多了起來,湖泊水窪也更多,倒是不那麼難熬了。我們行了近一個月,已到了漠南一帶。燕真估計,再走個十餘日,就快到開平府了。他已派了一人飛馬先往開平送信。
在和林曾住了近半年,但我對和林依舊十分陌生。雖未真正去過開平,一想著那裡,竟有一種家的歸屬感。那是忽必烈的龍興之地,雖設有隸屬於汗庭的斷事官主掌民事,但畢竟遠離汗庭,更能放開手腳。忽必烈素有賢王之名,頗得漢地人心。開平於我來說,應是個好地方,終於可以擺脫穿越以來的人質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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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旬時,我們一行終於到達開平,還未進城,就有王邸侍從迎候在外。這次來的竟還是理財總管阿合馬,一個我幾乎都要淡忘的回回家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