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張易的謀劃,五月下旬,我便啓程北上,可車駕才走到居庸關,一個消息就讓百無一漏的計劃化爲泡影。
皇后病重。
聞說此事,哪裡還顧得上什麼籌劃,哪裡還顧得上什麼阿合馬。我星夜馳返,撐了兩日兩夜,才趕到察必病榻前。待皇帝和太子聞訊匆匆南下時,甚至不及見皇后最後一面。
今年的秋季似乎來得格外早,才入八月,瀟瀟寒意就往骨子裡鑽。秋風作勢,肆意襲來,真金的廬帳宛如枯葉一般脆弱不堪。
爲給察必守靈,他整整三天滴水不進。嘴脣乾燥破裂,眼下積著鬱青,雙目失焦,整個人渾渾噩噩,儼然失了魂魄。
待皇帝看到太子這般模樣,不由怒道:“你不吃不喝,糟蹋身子,便能換回你額吉嗎!?”
被皇帝一吼,真金才無力地動了動眼皮,望見父親一雙怒目時,又抑制不住地大放悲聲:“兒豈不知哀毀無益?阿爸、阿爸……兒只是不能自已……”
他涕淚橫流,悲傷到極處,哭得幾欲窒息,皇帝許久未聽太子這般稱呼自己,一時動容,顫抖著伸出手,慢慢將他的頭攬入懷中:“真金、真金……好了、好了,讓你額吉走得安穩些。她這半輩子,心裡還不夠苦麼?”
老皇帝一下一下輕輕拍著真金的肩膀,擡頭掃視著空寂陰鬱的大殿,目光空洞而蒼老。他真的是老了,老得似乎已經沒有哀傷的力氣,一雙眼睛怔怔不轉時,更顯得陰晦無神。
我是陪著察必走過最後一程,過了哀極痛極的時候,滿心只是麻木和疲倦。
忽必烈哀痛之餘尚能自制,還有心力關切我:“這兩個月朕不在身邊,有勞你了,你且去歇息,這裡有朕。”
我緩緩搖頭,聲音喑啞低沉:“兒臣只恨不能完成母親心願,直到最後,她還念著‘那木罕’……”
皇帝聞言,哼哼一笑,百無聊賴地搖搖頭:“那木罕、那木罕,這個渾小子何德何能?多年不歸,卻讓他母親這般惦念!察必,那個時候,你想的竟不是朕!?”
他似自言自語一般,忽而凝然不動,神思遊離,仍喃喃道:“你想的竟不是朕?”
皇帝一邊絮絮念著,一邊鬆開真金,挪開身體,挨著殿內樑柱坐下,他眼神飄忽,猶在出神,不自覺地將拳頭遞到嘴邊,牙齒咬著手背,而後就忍不住悶悶抽泣起來。
“可是朕想著你啊!”
皇帝猛地吸了口氣,淚水毫無徵兆地抖落下來,他極力忍著,眉目都攢作一團,眼淚卻只是珠子般的往下掉:
“你一聲不吭,就這麼走了,這麼走了……朕待你不薄,你卻撇下朕,就這麼走了……朕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你一個人,走那麼遠的路,不寂寞麼?”
老皇帝用衣袖胡亂擦著臉上的淚,反而更把淚水糊了滿臉,眉毛、鬍子混著淚水纏在一起,好不狼狽。他嘴上絮絮叨叨,忿忿用拳捶地,臉皺成一團,哭得像個賭氣的孩子。
真金早已哭得脫力,見父親這般,也只能呆呆望著,無力安慰;皇帝仍是喃喃不休,精神已恍惚起來。我默然望了兩人多時,也知眼下這樣不是辦法,遂叫來怯薛歹,將父子二人扶出去。
有中書省臣主持,皇帝無需費心,喪禮一事也一應安排妥當。真金較之父親畢竟年輕,哀痛過後,還是要聽聞朝政。皇帝經此一事,卻徹底消沉下來,一應朝事甩給太子,自己只悶在深宮裡,對著皇后生前的畫像,一坐就是半晌。
後宮餘下三位哈屯,誰也勸不得皇帝。皇帝不見任何妃嬪,無論起臥,都是一人。真金看在眼裡,急在心頭,這樣下去,忽必烈遲早會積鬱成疾,便同我商議,待過些時日,從弘吉剌部尋個察必的近親女眷,進宮陪伴皇帝。
真金與聞朝事已久,尋常庶務,自能斟酌分寸便宜處置。可到歲末,東征日本失利的消息傳回時,他便不得不上報皇帝了。
早在出征途中,東征軍主帥阿拉罕就突然病逝,艦船登陸之前,又遭遇颱風,乃至未及交戰,便舟師傾覆,溺亡者無數,餘者哪有鬥志,以江南軍將領范文虎爲首,紛紛棄陣而逃。日軍趁勢追擊,元軍將士多遭屠戮。清點下來,出征十四萬人,損之七八,不可不謂之傷亡慘重。
東征慘敗的消息傳回,皇帝不得不從巨大的悲痛中抽出身來,而他用以挽回顏面的方式,就是再度備戰。一戰餘波未平,一戰苗頭又起。至元十九年二月,忽必烈遣使往乾山造江南戰船千艘。他的任性妄爲終於招致羣臣非議。以御史中丞崔彧爲首,上書切諫:
“江南盜賊,相挻而起,凡二百餘所,皆由拘刷水手與造海船,民不聊生,激而成變。日本之役,宜姑止之。伺民氣稍蘇,我力粗備,三二年後,東征未晚也。”(1)
此次東征失利,要數江南損失最甚。不但要爲朝廷輸送物力建造海船,更是東征將士主力。收復南宋後的十萬江南新附軍,由故宋將領范文虎統帥,悉數被遣送日本作戰。而船隊遭遇颱風後,范文虎卻不顧士兵死活,乘船而逃,餘下新附軍或溺亡,或遭屠戮,存者無幾。江南本就民怨沸騰,此番皇帝又欲備戰,南人不堪重負,隱隱有民變之意。
悲痛又憤懣的皇帝此刻並無理智可言:“日本蕞爾小邦,素來藐視大朝,此番僥倖脫難,若縱容之,豈不助長囂張氣焰?又叫海外諸國如何看朕?”
阿合馬也趁機建言:“依臣之見,發兵可緩,備戰則刻不容緩。跨海作戰耗費靡巨,籌備戰艦又豈是一時一日之功?陛下早做綢繆,並無不妥。”
“你也知耗費靡巨!”還未及皇帝回覆,真金已出列,厲聲喝道,“財貨豈由天降?如此搜刮,待民力耗竭,必成反勢,平章大人是何居心?”
“依太子之意,東征之事便不了了之?數萬元軍折於小國之手,如此忍氣吞聲,徒惹笑柄。且不論日本、安南作何想法,便是江南之地,怕也要徒生異心,以爲我國朝用兵不過爾爾,更遑論西北諸王?海都大王他可是虎視眈眈呢!”
阿合馬便是拿捏好皇帝的心思,在朝堂上,即使面對真金的質問,也並不懼憚。他這一席話,說得皇帝也頻頻點頭:“誠如阿合馬所言,東征慘敗,朕豈能毫無作爲?朕當真咽不下這口氣!”
忽必烈之意再明顯不過,真金若再勸阻,便是忤逆君父了,看著阿合馬得意的嘴臉,他一時氣結,又欲再勸:“陛下!”
“太子憫恤百姓,其心可嘉。可國事當頭,一味體恤百姓,凡事便不必做了。若以聖人之道,便可使八方來朝。這等好事,朕何樂不爲?”
真金望著皇帝深不見底的眼眸,一腔話語梗在喉頭。那些髒污的,見不得人的事,就由阿合馬去做好了——皇帝是如此教誨的。而今阿合馬所行之事,何嘗不是爲他鋪就一條帝王之路?
他默然低下頭,一時神色惘然。
皇帝心意已決,聽不進多少反對的聲音,便下命羣臣散了,自己坐著步輦,回到後宮。我一路跟了上去,直跟他進了寢殿。
他回身看見我,便猜得我此行目的,臉上盡是不耐:“朕已倦了,若無要事,你且退下。”
“父皇,且聽兒臣一言。”我卻渾然不顧,搶身上前,撩袍跪下,正色道。
“聽你說什麼呢?”他冷哼一聲,由宮人扶著,慢慢自御榻坐定,“真金說過的話,你不必跟朕重複一遍。”
我耐下性子,上前幾步,伏在他膝頭,好言勸道:“兒臣不敢勸您忍氣罷兵,可您也想想,此次出征已損兵十萬有餘,父皇又欲再戰,要從何處抽調兵力?西北屯兵,卻是一日少不得的。昔裡吉,撒裡蠻一日未款服,國朝便一日不可輕心。若遽然用兵,海都、篤哇伺機作亂,又如何是好?待漠北安定,再做東征之計,爲時未晚。”
“爲時未晚?”忽必烈撫了撫我的頭髮,臉上卻笑意冰冷,“朕已經老了,等不得多久了!朕只怕這個位子交給真金,依他那性情,也未必坐得安穩呢!這些事,朕不替他做好,又待如何?”
“可是趙良弼也曾進言,日本一介孤島,地多山水,既無耕桑之利,也無畜牧之便。何況舟師遠渡,補給不力,又兼海風無期,災患莫測。前番兩次失利,還不足爲訓麼?若再度折戟,卻讓天下如何看待父皇?”
“在這世上,有做得到的事,有做不得的事(2),便是皇帝,也不例外,”我切切諫言,無視他愈加難看的臉色,“何況這次出征,絕非勞而無功,父皇想要的,不是已經做成了?人呢,爲何總是貪心不足呢!”
“朕到底做成了甚麼!?”
皇帝猛然起身,雙手一推,用力甩開我,我不料他突然作色,毫無防備之下,身體猛地跌在地上,額頭也猝不及防地砸向地面,遽然襲來的疼痛撞得我頭腦嗡鳴,將將擡起頭,眼前便是一陣眩暈,一脈血紅順著前額淌流下來。
我堪堪撐起身,任額上血流漫過臉頰,冷目笑望著他:“新附軍十萬盡數葬送日本,到底免去了陛下心頭之患!您既要寬仁的好名聲,又不願髒了自己的手,這種事丟給敵人去做,再便宜不過了……”
“混賬!”忽必烈惱羞成怒,一腳踹翻了案幾,案上杯盞瞬時擊飛,跌碎一地,殿外小火者聞聲驚跑過來,卻被皇帝喝出殿外。
“朕勞師遠征,豈是兒戲!?就你這點小聰明,也配揣測君心!?”
他滿面漲紅,胸膛劇烈地起伏震顫,肥腫的身軀也幾乎站立不穩,踉蹌著後退幾步,終是跌坐在榻上。眸中的怒火噴薄而出,似能焚盡人心。
我索性也不起身,就只撐地坐著,任額上血流漫漫而下,擡頭笑望著他,似是仰視,實則輕慢。他越是震怒,我越是心平氣和,想來天子一怒,也不過如此。
“兒臣駑鈍,自然猜不透聖意,父皇一笑置之也便罷了,爲何盛怒至此?”
我無謂一笑,看著皇帝眼中愈加熾烈的怒火,又道,“不過,兒臣所言並非全無道理。十萬故宋降卒,殺不得又放不得,白白養著,哪來那麼多軍糧?若使之東征,無論勝負,都省卻一樁麻煩。否則范文虎一介降臣,哪來的膽量丟兵棄卒,不戰而逃?他以爲逃回來,就能免死麼?……”
“滾!……滾出去!”
最後聽到的,只有皇帝駭人心魄的咆哮。多少年了,我沒有遭到這樣的喝罵。然而以身生受,這種難堪的羞辱,卻自有一種剝皮見血的淋漓快意。
我漠漠想著,搖搖晃晃出了殿門,頭中襲來一浪又一浪的眩暈。有宮人慾服侍左右,被我揮推了。我扶著廊柱站了好一會兒,遠天赤霞遍染,浸透了天幕,一如我額前漫過的血色。
待張易看到我這副狼狽模樣,不由驚呼,忙去著人尋太醫,將我扶至一處偏殿,又急又怒:“公主如何這般逞性?皇上不日啓程去上都,您若有個差池,不能隨行的話……”
“不會貽誤大事。”我驟然打斷他,伸手抹掉額頭上的血污,聲音平靜異常,“阿合馬的戲唱的夠久了,也該收場了。”
張易一時愣住,不確信地喚了一聲:“公主?”
我擡頭望他,一縷冷酷的笑意在脣邊蔓延開來:
“動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