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柳枝已綠意溶溶,幾隻新燕繞樑而過,片片黑羽剪裁出春日的光影。透過隔窗,小兒女的笑語時時傳來,我立在門外靜靜聽了半晌,嘴角也不自覺地浮出淺笑。
“蓮奴,小心點啊,怎麼毛手毛腳的……”小少年咕噥著抱怨道。
“嘁,我又不會弄壞甚麼!”小丫頭聽了,不以爲然,“慕之哥哥,你定是讀書讀傻了!在學堂里斯斯文文也就罷了,做起事來還斯斯文文!你這樣子,在宮裡定會被總管訓罵的!”
我稍稍往門前移了移,閣內(nèi)兩個小兒女的身影恰好露出半邊。蓮奴一邊用絹布擦拭著一件梅瓶,一邊擡眼道:“我說的是不是?”
慕之站在她身側,小心翼翼地擦去古畫卷軸上的灰塵。聽了她的話,默然片刻,而後低聲道:“這些是皇上賜給公主的珍寶,小心點總是好的,出了差池,你我誰也擔不起。”
蓮奴頭也不擡,嗤笑道:“慕之哥哥,你在貴人身邊呆久了,卻越來越小家子氣了!”
“你!”慕之被小姑娘教訓,一時難堪,白皙的臉龐因薄怒而泛紅。蓮奴也不理他,徑自把梅瓶捧上格架,慕之不放心,心頭雖帶著氣,仍是上前搭把手,幫她把梅瓶放穩(wěn)。蓮奴無意間轉頭,瞥見他的臉色,更是笑道:“喲,臉皮也變薄了呢!”
小少年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也不迴應,只是默默忙著手中活計。蓮奴見他生氣,更覺有趣,倚在桌角,託著腮一瞬不瞬地盯著他,沒心沒肝地笑了起來,好像一顆心天生便存不下任何煩惱。慕之被她盯著,渾身都不自在,又聽見她爛漫的笑聲,手下便頓了頓,而後皺眉看她:
“公主好意接你來府上住幾日,卻不是叫你我二人鬥氣的。”
蓮奴見他神情嚴肅,才自覺地收了笑,雙手攥在一起,警覺地偷眼看他,而後慢吞吞地蹭到他身邊,牽牽他衣角,小聲探問:“你生氣了?”
慕之看她一眼,而後面無表情地回道:“沒有。”
蓮奴聞言,更覺不安,咬咬脣,才道:“我是怕你讀書變憨傻,做事不利落,被人訓斥呀!我雖未上過學堂,但也知道,迂腐的書生是於國無用的。要不宋國也不會被……”
“蓮奴!”慕之厲色喝止她,壓著嗓音問,“你怎麼會想這些事?”
“雜劇也會告訴世人好多道理呢!”小姑娘奓著膽子,向他眨眼一笑,“公主培養(yǎng)你,是要做於國有用的人材,而非滿口錦繡文章,實則不堪世用的書生——是也不是?”
蓮奴嘴角仍掛著笑,好像晨光下的露珠一樣晶瑩奪目,慕之望著她,雙眼彷彿被灼痛一般,生生錯開了目光,眼睛掠過窗櫺探向外面的春光,而後兀自一笑:“你這是高看我了……”
“呵!”蓮奴白了他一眼,搖搖小腦袋,“平白地說這些沒志氣的話!若是公主得知,會失望的,”她忽又擡頭,目光殷殷地望著他,“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啊!”
小丫頭仰著頭,過於清澈的目光讓人不敢直視,言語中竟有幾分天真無畏的豪氣。慕之動容之間略略失神,手卻不禁攀上小丫頭的臉龐,輕柔地撫過,眼裡也溢滿溫柔的笑意:“謝謝你!”
蓮奴怔怔看著他輕撫自己的手,臉上的笑意也凝結了,恍惚了片刻,忽而墊起腳摟住他的脖子,在他右臉上飛快地親了一下。
小姑娘動情之下做出的大膽舉動,似乎不計後果,待她慌忙地挪開脣瓣,已然晚了。小少年迷濛之中,雙手已下意識托住她的腰肢,嘴脣也無師自通地尋過來,輕輕拈起那雙嬌豔的花瓣,飲蜜般沉醉地品咂,如入無人之境。
蓮奴“呀”的一聲驚呼,瞬時被吻了回去。她雙目緊閉,臉頰也暈出紅雲(yún),緊緊抱住慕之後背,任他託抱著親吻。
我看著這一幕,既高興又感傷,又落寞又欣慰,目光穿透兩張青春的面頰,彷彿能看到年少無畏的自己——只管去愛,不問前路。我無聲地轉身,把一室靜謐留給他們二人,心裡暗暗想著:他們的情感如果足夠堅定,我必會盡力成全。
還未走出幾步,忽而聽到身後錯雜的喘息和急切的腳步聲:“公主!”
慕之驟然看見我,滿眼慌亂,無從解釋,平日的機敏全然不見,只是微微喘息:“慕之、慕之不該……”
蓮奴也呆立在他身後,雙眼茫然,不知所措,而後似是醒轉過來,小步緊趨到慕之身邊,跟著跪下,訥訥無語。
“不該什麼?”我負手一笑,審視地望著二人。
慕之擡眼看我,卻不敢直視,又低下頭,結結巴巴地回道:“我、我唐突了,蓮、蓮奴她還小……都是我、我不好……”
蓮奴本是惶恐無措,聽他這話,突然來了勇氣,不解地看著他:“可是我願意呀!”
慕之聞言,一時懊喪,恨恨地瞪了她一眼,頹然道:“公主要罰就罰我罷,蓮奴還不知事……”
蓮奴嘟起小嘴,一臉不服氣的樣子,還欲再言,被我擡手止住。我稍稍斂容,正色道:“你們互相喜歡,本非罪過。只是這分寸如何掌握,慕之,你明白麼?”
我俯視著少年那仰望的雙眼,話語毫不容情。他感受到這目光的壓力,想要躲開,還是咬著牙,硬生生地承受:“慕之明白。慕之會適可而止,所爲也自當負責。”
“適可而止……自當負責”——這是還想著下次呢!我心裡重複著他的話,不由得失笑,他見我態(tài)度不明,也慌亂起來:“我、我……”
“好了!蓮奴你先回去做事。”我收起笑意,“慕之,你跟我來。”
我提步走向書房,小少年匆匆囑咐了蓮奴一句,便緊跟上來,一路噤聲不語,不似以往那般進退有度。我笑了笑,回頭看他:“你心裡還是害怕的。”
他腳步一頓,慌忙道:“慕之知錯!”
我看著他委屈的面容,終是不忍:“人總有一些時候,會情不自禁。我明白的。”他聽了又是一怔,無言地開口,眼中溢滿感動。“可是,慕之,你要學會掌控自己,而非被情感掌控;不玩弄情感,也別做情感的奴隸。”
他沉默良久,才恢復沉靜,拱手向我一揖,正色道:“公主教誨,慕之定當謹記!”
我點點頭,又隨口問:“愛薛先生教習可還盡心?波斯語和阿拉伯語學的如何?亦思替非文字學來吃力麼?”
“愛薛先生得陛下和公主授意,自是傾囊相授。臣眼下所學,是《索哈合》;待過些時日,先生還會教授《母格底墨.額得壁》。亦思替非文字和思亞格算法,愛薛先生已委託麥術丁先生教習,臣正用心修習著呢……”小少年一絲不茍地回答。
《索哈合》、《母格底墨.額得壁》分別譯爲《字正》和《字義類編》,都是阿拉伯語的入門書籍,愛薛教習的路子是沒錯的。亦思替非文字和思亞格算法是學習回回理財術所必需的,以慕之的穎悟和毅力,也非絕難之事。我放下心,又稍稍叮囑了兩句,轉而問道:“閣中那些珍寶,整理得如何?”
“臣和蓮奴小心清理後,正一一歸檔,無一遺漏。”他低頭說著,提到那個名字,語氣都柔和了幾分。我會意一笑,也不點破,只道:“這些寶物經(jīng)手過目,可有所得?”
那日忽必烈曾慷慨賞賜,我毫不客氣地挑出幾件前人字畫,有五代的《匡廬圖》和《丹楓呦鹿》,以及宋人的《江山小景》。皇帝見我喜歡,又隨手送了一副銀水仙花式臺盞和蓮花香爐。我推拒不得,便順勢收下。回來盤點一番,加上之前的收藏,府中寶物也小有可觀,索性在府中闢出一閣,專作藏寶之用,並命慕之負責打理。這幾日蓮奴恰巧過來,便一道幫忙了。
“能一睹前人遺風,慕之此生有幸,”他眼中透著神往,目光也顯得悠遠起來,說著說著,語氣又變得失落,“可惜,國子監(jiān)的伴讀同門,卻無這等緣分……阿合馬克扣經(jīng)費,好多貧寒子弟已經(jīng)輟學了……”
我心頭一沉,前番的勸諫似是收效甚微,忽必烈雖嚴旨責問,阿合馬敷衍過後,仍是打壓國子監(jiān)以及國子監(jiān)背後的漢臣。安童去國後,這廝更是橫行無忌,朝中不容任何異議。不知伯顏這次得勝回朝,能否壓制一二?
對此,我並不敢抱有太多的期待。以忽必烈的精明專斷,伯顏立下滅國之功後,只怕更會謹小慎微。
慕之看出我的憂慮,卻也無從勸解,同樣沉默下來。我只得想些高興的事,憶及他剛纔的話語,忽而心頭一動:“你說國子監(jiān)伴讀無緣親睹寶物,卻也未必……”
慕之一怔,旋即恍悟:“您是要……”
“將府中珍寶帶去國子監(jiān),讓諸人一觀,你以爲如何?屆時我會請聖上一同觀賞。你們有什麼建言,也可藉機面陳……”
“臣替國子監(jiān)生員謝過公主!”小少年滿目激動,話語也微微顫抖。
“這事,你也幫著操辦罷,可先擬個方案。”我笑道。
慕之認真地應下了,他剛離去,就有女孩兒過來傳話:“公主,皇后請您過去,一同探視全氏夫人和瀛國公呢。”
全太后和小皇帝在上都安頓下來後,忽必烈夫婦對其頗爲禮遇,命人悉心調(diào)護二人飲食住行。不僅足量供應糧肉酒食,珍禽野味、褥裀鳳被、香燭茶果也應有盡有。察必這次是第二次探視了。
母親此舉,既是出於同情,也有政治意味,自然不能含糊。我欣然應下,稍稍拾整後,便隨同前往。
探視全氏和小皇帝的第二日,察必皇后便奏請皇帝:“全氏不適草原水土,不如放之回江南。”忽必烈不爲所動,察必連續(xù)三次奏請,終於引得他動怒:“全氏乃故宋國母,若放歸,被宋人推舉起事,有害無益。爾婦人之見也!”
忽必烈雖優(yōu)待全氏母子,但利害攸關的事情,卻是異常清醒敏感。平定南宋後,福建還有殘餘勢力擁立益王繼續(xù)抵抗。大喜之後的皇帝,又被新的煩惱所困擾。除此之外,似乎還有隱憂糾纏著他。而在國子監(jiān)舉辦珍寶展一事,也只好暫時擱置。直到別速真滿身狼狽地尋到府上,我才明白皇帝的憂慮所在。
小婦人找過來時,蓬頭亂服,毫無尊貴可言。
我哪裡見過這樣的別速真,顧不得問清事情原委,先將她帶到後院梳洗一番,才坐下來細問:“究竟怎麼了?”
小婦人紅腫著眼,細細地抽噎了一陣兒,終於失聲痛哭,她哭得兇狠,幾乎喘不過氣來:“伯顏……伯顏他被陛下囚在狗圈裡了!”